陆锦生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更没想到她竟然会以一个如此坦诚的态度问出来,忍不住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片刻,探寻道:“怎么?我若说能,难道你就真的相信?”    兰溪定定看他良久,轻声道:“你先说,可不可信我自己判断。”    这不该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讲出来的话,陆锦生饶有兴致地看向她,怀着些窥破秘密的心满意足,仿佛在一只长满苔绿的腐臭蚌壳中找到了稀世的珍珠,珍珠固然可贵,然而这只蚌壳先前流转在无数人手里,人人都嫌弃它又臭又脏,最终竟在他的面前打开了另外一副模样,是先前那些人全都不曾见过的。    陆锦生微微挺直了脊背。    “你对我说这话,”他追问:“就不怕我真的怀了害你的心?你凭什么就敢认定我是那样一个遵守道义的人?”    兰溪叹了口气,陆锦生眼里的她依旧是年纪不大的女童模样,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这口气叹得疲惫无奈,好像一个活了几百岁的老人,无力亦无欲。    “不喜欢我的人有很多,偶尔总能碰上一两个讲道义的,我只是在赌运气好坏罢了,和信不信你关系不大。”兰溪说,她瞄了一眼陆锦生的表情,难得露出一个颇狡黠的笑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这里呆上几年,不,一年就好,喝口水都要担心被下毒,就寝前必须先检查衣被中有无暗器,旁人给你的好都得接着,不好也必须是好的,哪怕你明明已经看出来他的袖子里有把刀,却还是不得不假装笑着去握他的手——这样的日子你只要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相信你了。”    信与不信,她的结局都不会变,该来的终究要来,可是步步为营的游戏早已令她腻烦,所谓信任,不过是换另一种方式旁观他人的丑相。    这个女孩子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二岁,秀丽如花,玲珑机巧,然而生无可恋,心死成灰。    陆锦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故作轻快道:“也许我不明白——不过你这样信任我,我仍然很高兴,即便有时候小孩总觉得自己的脑子足够好使,但好在我没有欺负小孩的习惯。作为交换,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对你下手,你一定会从我这里得到暗示,当然我也只会给你一个暗示;此外,从今天起,我保证没有人能够在我的眼皮底下动你半片衣角,虽然我不清楚你得罪的人到底是谁,可我暂时不想让你死。”    兰溪讶异地看他一眼,陆锦生迎着她的目光理直气壮道:“我首先是一个医者,你这样的病症绝无仅有,倘若我能够让你痊愈——嗯,希望在我们两个不得不剑拔弩张之前,我就可以将救治的方法写成医方福泽后世,假如后世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因病饱受折磨,至少她的命还有救,难道你不希望如此?”    兰溪过去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瞬间眼神茫然,陆锦生连忙打断她的思绪:“好了,现在轮到你,既然我很坦诚,希望你也能如实相告,你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秘密?我看过你之前服用的药方,固本培元不假,但都很巧妙地避过了淤积在你骨血里的残毒,这毒是怎么来的,你可清楚?”    “自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兰溪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她回过头凝视着眼前的花草,片刻后忽然垂下眼睛,哑声道:“我脉象有异,是因为我娘怀我那一年喝多了避子汤,她是欢场女子,原本是一心一意要杀死我的,可惜老天没如她的愿。后来即将临盆时,青楼里来了一位江湖术士,也不知向她吹嘘了什么精妙手段,总之是唬得她花重金买下一付虎狼药灌进肚子里送我上路,却没想到还是失策,只弄坏了我的眼睛,却把她送进鬼门关。”    陆锦生心中一动,刚要再追问下去,忽然听见屋外杂乱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小丫鬟灵芝惊慌失措的阻拦:“不不不,少爷,还是我来吧,这药……”    “这药会咬人么?”周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欠揍,边推门边痞里痞气地笑道:“你看你拦我做什么?差点摔了不是?把药给我吧,我看着小兰喝,放心,我就是想陪她说说话,毕竟这事是我……陆!锦!生!”    兰溪见他宛如老鼠见了猫,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躲,陆锦生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横跨一步挡住周骋的视线:“良骐兄,恕我直言,即便有婚约在前,这个时间也不应随意进出女孩子的闺房,请你出去。”    周骋不怒反笑,将一碗药汤泼泼洒洒地砸在桌上,指着他的鼻子道:“少废话!这顿打你今天不挨就痒痒得睡不着觉是不是?行啊少爷成全你!”他把药碗往前一推,盯着陆锦生叫的却是兰溪的名字:“小兰,这里没你的事,你把药喝了赶紧睡觉,把耳朵堵紧,省的一会院子里连喊带嚎地吓着你!”    灵芝瞄着空想把药碗抢回来,结果正赶上周骋转身,一头撞上他的胸口,被自家少爷的两条大长腿绊得天旋地转,哎呦一声扑上桌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地上传来“啪”地一声,紧接着袖子便湿了一大片。    “……”她张口结舌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慌得几乎要跳起来:“陆陆陆少爷,这是最后一碗药,我……”    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眼睁睁地看着兰溪——只披着一件雪白丝织裙袍,散发赤足的兰溪,绷着脸从陆锦生身后走出来,踮起脚用力推了周骋一把。    她这点力气于周骋当然不值一提,可她紧接着拍开周骋指着陆锦生的手,脸上气鼓鼓地,大声地,不容置疑地做出驱赶:“你给我出去!”    周骋一愣,在摔跤打架里练出来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掰兰溪的手腕,然后硬生生地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弯。    “你病糊涂了吧……”他嘟囔着,讪讪地收回手,兰溪却不管他,回身又抓住陆锦生的衣角,使劲将他拽到身前来,和周骋并列:“你也给我出去!”    周骋愕然道:“兰溪……”    “走!”兰溪连推带搡地把他们两个强行送出门外,周骋也不敢和她较力,生怕折了她那双比豆腐还易碎的手腕,只得顺着她的力道踉跄着退出来,即便这样还是令兰溪累得气喘吁吁,周骋看着她终于带上几丝血色的脸,不解道:“你……”    兰溪转身便走。    周骋呆呆地看看自己被拽得凌乱的衣裳,又看看被摔上时差点刮掉他鼻子的大门,思来想去也没明白自己到底哪得罪了兰溪,忍不住转头问身边的仇家:“她这又是什么毛病?”    陆锦生高深莫测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答非所问:“还打不打?”    周骋毛骨悚然地后退一步,心想你怕是也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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