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六坐在镜前一把铺满软垫的木椅中,素手高举将白日里束起的长发解开,顺手取来台上木梳,缓缓将缠在一起的发丝捋顺。    拉扯头皮传来的微微刺痛让她不太舒服地眯起杏眼,透过镜子凝着被她解开后随意扔在一旁的发带,恍恍惚惚陷入了回忆。    青尘台,藏书阁。    春日妖娆,清风拂柳。她和师傅像往常一样坐在院中对弈,师傅手执黑子指着一处发问:“你看,如果下在这儿,虽杀了一片自己的棋子,最后却能凭这置诸死地而得活路。若换作是你,你还会不会走这一步?”    她并未细思,一心念着桌上棋局,光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师傅扭转乾坤,顺口应道:“若能取胜损失区区几枚棋子又何须在意。”    师傅执着黑子久久不下,长叹了口气,言明:“换而言之,若天下合一却要民不聊生,你又会做何抉择。”    她怔住,好半天才放下撑在桌上的手肘坐正身子,眼中藏着狡黠顽皮一笑,偏头反问:“这难道是师傅今日出的考题?若不是,徒儿便可不答。若是,徒儿也可明日再答。”    师傅大笑,将黑子放回棋笥,摇头叹息,“你个鬼灵精。”他缓慢起身,语带高深,“若你心中并无答案,藏书阁或许可以帮你解了这选择之惑。”    太湖青尘台乃江湖三大圣地之一,青尘台的藏书阁更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之地。阁中存放着大量典籍,包括失传已久的武学秘籍、经书、药典、棋谱、词曲等,最为重要的是青尘台对江湖上各大门派、豪侠、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件一件不落记录成册,而这些手稿全存放在藏书阁内。    窗外艳阳高照,藏书阁内反倒阴冷无光。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走过一排排堆满典籍的巨大书柜,脑中徘徊不去师傅离去前的高深一笑。    若天下合一却要民不聊生,你会做何选择。    她蹙起眉头,眼底荡着幽光。这题本就没有答案,不论怎么选,皆是错。现今天下五分,平乐地处东南,东有上燕,西接泉歌,南临炎跋,北隔一条洛临江,与越流遥遥相望。这些年上燕屡犯我国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可若真到了举兵宣战的时刻,遭殃的还是百姓。    她走到最后一格书柜,身体斜靠在墙上,双手托腮望着窗外拂柳,眼角余光无意瞟到身前柜上一娟秀小字。她眨了眨眼,取来面前并未完成的手稿,叹道:“柳师兄的字,果然和他人一般。”    手稿面上只有一个“云”字,她心中疑惑,不知什么人有这般大的能耐能让柳师兄为其亲自撰修,遂好奇地翻开面上那页。    “云陌劫,左骁骑中郎将,出生江湖草莽,父为飘渺殿主。平乐二十七年进士科及第,连中三元。此人文韬武略,有勇有谋,为国之将才……”以下厚厚十几页,全是记录了与此人相关的事件,极尽详细。她看到乐都点降三日切磋时忍不住惊叹,能被柳师兄如此推崇,可见此人必不一般。    再翻到最后一页,记录了此人在殿试后被钦点为状元时圣上发问:若天下合一却要民不聊生,作为我平乐肱骨,朝堂重臣。卿会做何选择?    卿会做何选择?    她轻咽了一声,水眸匆忙往下翻去,越看越感到心惊。大殿之上,圣上跟前,满朝文武俱在,这人竟然说出此等大逆之言,但又让人不知如何反驳,也不能反驳。    须得太平,必先不平。    她软靠在墙上,素手捏着写满字的稿册垂在身侧,觉得背上出了凉汗。此等悖论,竟能被他说得理所当然。这人若不是视人命为无物,便是清高到目空一切。    她可以想象当时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又有多少议论声由此传出。可他又是怎样的狂狷,竟能无所畏惧地回了圣上这本就是刁难的测试。是测试吧?如若不是有心考验,在将后来的几年里他又如何能一路平步青云,身居要职。    到底这狷介不羁,还是成就了他。    她起身,将手稿放回原处,再看了一眼面上的墨黑“云”字,毅然朝门外走去。    艳阳依旧,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她背对门反手拉上门把轻靠在门上低喃:“须得太平,必先不平。师傅,这就是你要徒儿做出的选择?”    一股冷风从半开的窗扉灌了进来,吹得发带滚落在地翻了几圈。    风六轻嚷了一声,回神望向镜中,原来是木梳缠住了发尾又与旁边的几缕交错成了一团。她轻轻拉了两下,头皮间传来一股麻痛感。只好轻轻拉住缠着一头,细细解着。    “须得太平,必先不平。”巧手拨弄不停,思绪又随着陡上心间的话飘向别处。    那一年那个春日妖娆的午后,匆促一瞥,自此难忘。    之后柳师兄便将记录他的手稿重新编写,放在个人传记那一格。而后的每一年,柳师兄都会在上面添上寥寥数笔,写满与他有关的事。    而她,总会在四下无人之时,倚靠在巨大书柜间默默看他。看他从翰林院修撰到位极人臣,看他风起云涌,看他肆意逍遥,直到最终被逍遥子评为“天下第一奇”。    风六一直觉得她是了解这个人的,可当云陌劫真的走到她面前时,她又觉得他与她所以为的极为不同。她以为他该是邪魅狂狷,不理世俗,甚至可以是狂傲无礼。可当他一袭白衣,温润如玉,眉目清朗地对她扬唇浅笑时,她竟然无法认同这就是那个让她记了近五年的人。    窗扉“吱嘎”一声被吹得大开,冷风灌了进来。风六梳发的手一抖,将好不容易解开的木梳随手放在台上,碎步跑到窗扉边正欲关上,黑暗中一身着黑衣的女子缓缓走来。    她背着月色一时看不清样貌,待走近后借着廊下灯火隐约可以辨出,来人正是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潇湘派苏媚娘。    苏媚娘敲开了对面房间,不多时房门打开,云陌劫从门后步出,两人浅聊了几句,他便侧身让苏媚娘进了厢房。    风六握住窗沿的手一紧,不自觉将指甲轻轻陷入窗台软木里,蹙眉望着眼前一幕。    云陌劫突然朝这边看来,两人默默对视了半响,他扬唇轻语,“过来。”才将门关上。    风六轻啐了一声,用力将窗户拉上。喃语着走回软椅,执起木梳刮了几下,气嚷:“让我过去就过去,谁稀罕!”    “啪”的一声将手中木梳拍在桌上,起身来回在屋内踱步,口中不停咕哝。    来回走了不过几步猛然回身至镜前,三两下将长发束好,夺门而出。    久闻风中飘来一句,“哼,去就去。若我不去他还以为我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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