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七月初,天气热得能冒烟,等闲没人出门。便是一向鼎盛的皇觉寺,此时也显出了几分冷清。 萧逸整整衣袖,环目四顾,随手抓来个路过的小沙弥:“慧明法师在哪?”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对这冒昧的盘问见怪不怪:“施主莫急,若是有缘,慧明师叔自来相见。” 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求见,这是他们对外的官方说辞。 “我是镇南王世子,萧逸。”想想身上没什么能够证明身份,他只得诚恳道:“我寻慧明法师真的有急事,劳烦你通传一下。” ——镇南王世子?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小沙弥瞅瞅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带着他们绕过前殿,去了后堂。 “施主请稍等,”他欠身道:“贫僧这便去通报。” “有劳小友了。” 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萧逸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辈子便是在皇宫,他也从没如此客气。 皇觉寺依山而建,宏伟壮丽,其间有泠泠溪水穿行而过,风景十分秀美。萧逸素日极少来,此时放下心中大石,忍不住就信步逛了逛。 楼阁精巧,繁花似锦,处处浓墨重彩,雕梁画栋。亭台之侧还辟出了个小小池塘,其中植着几株优雅的睡莲,无一处不精美,难怪文人女眷念念不忘。 可惜,他天生不是什么风雅人,转了一圈便觉无趣,偏那小沙弥还没回来,只能继续候着。 这处后堂地势颇高,透过树丛能看到山路上前来进香的人群。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石阶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萧逸怔怔发了会呆,刚要收回视线,不想一个低垂脑袋的华服女子却突然慢吞吞的走了上来。 她穿着淡青的抹胸刺绣妆花裙,臂上绾着流云暗纹的白色披帛,梳着垂云高髻,颈上还系着一朵绸带扎成的精致牡丹,裸-露的肌肤被阳光照得白莹莹的,整个人如美玉般皎皎生辉。 空荡的石阶上,她提着裙摆悠悠而上,步履间闲适从容,耳上坠的碧玉珰跟着一晃一晃的,晃得萧逸心里直发痒。 美人在骨不在皮,只看这身段气质便非凡俗。可她偏偏一直垂着头,从他这角度看不到脸,愈发让人浮想联翩。 ——这是谁?瞅这穿戴不像小户,但高门贵女的话,又怎么会独身一人,连个侍女都没有? 好不容易目送美人儿走完石阶,萧逸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正要等她转眸抬头,身侧却突的响起一声佛号。 那小沙弥早不来晚不来,恰恰这时转了回来:“施主。” 匆匆冲他点了头,萧逸再回首时,美人儿却已经不见了。 心底抑不住的一阵失望,他微不可查的轻叹一声:“如何?” “慧明师叔言道今日有贵客,不见外人。”小沙弥抱歉的冲他再施一礼:“您请回吧。” “——不见外人?!”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萧逸满脸惊愕。他只听过慧明这个法名,并不了解他素日的高冷做派,想当然的以为搬出王府的名头就万事大吉,哪料人家根本不买账—— 怪不得大哥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这和尚难搞得很…… “小师傅,求求您,不能通融一下吗?”毕竟是自己母亲,黎平比萧逸着急多了:“我们只与慧明大师说几句话,用不多久的,求求您了!” “这个,真的不行。”小沙弥面露难色,“平日也就罢了,今儿难得贵客临门,师叔非常重视的……” “敢问是哪位贵客?”萧逸扬眉。听这话意,若是“贵客”不来,那和尚就肯见他们了? 他拿慧明这方外之人没办法,至于旁人嘛,自有其他手段…… “巧了,是我。” 清朗含笑的熟悉女声忽然自身后响起,萧逸一愣,猛地回身:“你……怎么是你?!” 竟然是那美人儿……不,神棍! “你怎么在这儿?”他失声道:“还是这副打扮!” 一想刚刚引得他目不转睛的华服丽人竟是这神棍,萧逸就恨不得戳瞎双目——他到底是多缺女人?居然都开始饥不择食了! “萧世子,又见面了。”好整以暇欣赏他吃了屎一样的难看脸色,陆长安故意张开双臂摇了摇,长长的披帛直往他脸上飘:“我穿这个怎么了?花你的钱用你的料子了?老子爱上哪上哪,护国神寺又不是你家开的——看不顺眼,欢迎滚蛋!” 后退两步拂开披帛,萧逸瞪着她小人得志的张狂嘴脸,恨得又想去拔剑——他刚刚怎么会觉得她气质出众呢? 真是太阳烤瞎了眼! “这位……”瞧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小沙弥下意识的缩缩脖子:“这位女施主……” “我是陆长安。” “原来是陆姑娘?您可终于到了!”双眼骤然一亮,他瞬间眉开眼笑:“师叔等您好久了。” “上午去访友,耽搁了些时间。”长安转眸望向这小和尚,嫣然一笑,温和从容,与面对萧逸时判若两人。 恨恨的在旁握紧双拳,萧逸看得差点哽出一口血——装腔作势!无耻!她可真是无耻之极! 怎么会有人变脸变得这么快?还口口声声的“老子”“滚蛋”,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陆施主,这边请。” “有劳。” 悠悠然的迈出两步,长安忽又一回身:“对了,萧世子。” 萧逸紧抿唇角不想理她,可对上黎平哀求的视线,还是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硬邦邦的看了过去:“何事?” 笑眯眯的抚过颈间系着的牡丹花,她眉眼舒展:“您不是一向不信鬼神,缘何来寻慧明大师?” “是我娘!” 把她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黎平顾不得主子,抢先把事情说了一遍。 “哇,吊死鬼诶,上身哟,好吓人哦~” 阴阳怪气的拍着胸口,她施施然踱到萧逸面前:“你真的想见慧明大师吗?” 萧逸冷冰冰的盯着虚空,默不出声。 “不说话?那真可惜啊,我与他有些交情,你若能好声好气的求求我,说不准我一开心就带你进去了呢~” “陆姑娘,求求您!”黎平闻此双眼一红就想跪下,却被长安闪身避开:“你不作数,我只让他求。” 世子何等尊贵,黎平不敢奢望,只好咬着下唇退到一边。 可想到老娘马上要被活活烧死,他忍不住扭开头去默默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酸。 狠狠闭了下眼,萧逸吸气再吸气:“我,求你……” “什么?”陆长安双臂环胸,高高的挑起一边眉毛:“大点声,你说什么?” “我求你——” “风太大,声音都被吹散了……” “我求你!” 耳边猛地响起炸雷般的暴喝,长安被他吓了一跳:“嚎嚎嚎你嚎个屁!老子又没聋!声音大了不起啊,你又不是卖唱的!呸!再嚎也没用,你就杵这儿候着吧!” 说着,她单手叉腰,伸出食指指了指萧逸:“你,待这儿干等——” 又换成拇指指了指自己:“而我,大师的贵客——” 得意洋洋的嗤笑一声,她轻蔑的拿眼角瞥了下他,懒得继续嘲讽,径自扬长而去。 盯着她袅袅婷婷仿佛大家闺秀一样的背影,萧逸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翻了身边摆着棋盘的小几。 他当初,怎么就没一剑杀了这女人! “世子,算了。”静默半晌,还是黎平上前开解他:“万般皆是命,也是娘亲合该有这一劫。您别再怨陆姑娘了,若换成我……” 声音渐渐低弱,他垂着头,满面绝望,再也说不下去。 不怨吗?怎么会不怨!可事已至此,他个凡夫俗子,又能如何? 还不如早早回去筹划一下,看看能否提前逃跑! 至于陆姑娘,连慧明法师都奉她为座上宾,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如果世子再与她仇人般针锋相对,日后保不齐要吃大亏…… “——我还就不信了!” 狠狠一甩衣袖,萧逸忽然大步上前,唬得黎平一愣。待他反应过来后,世子却已经转上小路,奔着陆长安离开的方向,身影极快的一闪,消失了。 “诶,世子,等等……” 心情不错的随着小沙弥来到正殿之侧的禅房,长安在外整了整仪容,端肃了表情,这才推门,脱鞋而入。 室内,茶香与檀香混成了一股安定人心的奇妙香气。支开的窗子外流水声声,鸟儿啼鸣,愈发显得此处幽静雅致,令人不由自主的褪去浮躁,随之沉静下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正在小几一侧闭目捻着佛珠,听到开门声也无甚动作,我心之外,别无他物,极是专注。 悄无声息的掩上房门,长安轻手轻脚跪坐到另一侧,也不说话,兀自悠然品着香茗。 良久,慧明终于睁开双眼:“陆小友别来无恙?” “有劳记挂。”颇为正式的欠欠身,她轻声一叹:“还是老样子,混日子罢了。” 不待慧明开口,长安又道:“上次见面,你说‘再入长安之日,便是机缘出现之时’——我现在人已经来了,那所谓的机缘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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