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缝绣做得这样认真了。”    裴令竹未抬头,道:“给君上做点小玩意。”    “又是什么怪模怪样的东西,瞧着像袖筒。”    “那便叫做袖筒罢,算得君上赐名了。”    秦珩合上竹简,走到裴令竹身边,仔细注视了会,依然没看出来缝的何物,也就不再多管她。将她手中的针线具都拿走了,把人扶起,“该睡觉歇息了,这东西什么时候做不行?夜里灯火太暗,仔细你这双眼睛。”    “嗬,君上跟谁学的?竟能在此事上训诫起我来了?”裴令竹笑道,“你整日埋在那黑灯火里阅卷,倒是不伤眼睛。”    “小东西,伶牙俐齿的。我是晋王,你自是要听我命令。”秦珩一边与她说笑,一边往隔间走。    “晋王又如何了,为王者,不以身作则,何以服人?”    他望着她煞有其事的脸,不待她继续说便将她扑倒在软绵绵的床垫上,极为熟稔就解了她的衣衫,手伸到要害处去了,“何以服人?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裴令竹与他笑闹着,很快就被带走了思绪。    魏冬轻轻将王书房的门关上,像往常一样守在门口。他莫名觉到,自小便孤独桀骜的君上,仿似只有如今这王后可以改变他。    每一次君上发怒,只消王后在,便有了转机。而他少年时,独自修学的那会,每逢心里不痛快,都是要练武、砍树甚至猎杀山野动物的。君上的躁怒一直是他的心头刺,生怕有一日不慎便折了性命,而这事,先王与太后都无所知——他们对君上的成长,关心极少。    冬夜绵绵,唯有王书房隔间里的炭炉子,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爆裂开融融的暖意。    晋国地处西北,比之靠海偏南的魏国,冬天总是要更长更冷些。虽说时节上是开春了,但这春寒的势头依然极猛,多数花骨头都隐匿着不肯开。    裴令竹静静站在百里登府门外,望着石墙头上探出脑袋的红梅树,冷冷清清的,却因着点点艳红有了些妩媚的意思。这让她想起秦郁那张清俏里带着柔美的脸蛋,脸庞轮廓留有几分老秦家的英气,与秦珩有几分相像。    她当是个明事理的人。    府内家老很快将裴令竹领到后院,应她所求,今日来访是闺中闲话,不需到正厅接待。故而多走了几步,进了秦郁的寝院。    秦郁正在院中和孩子玩乐,这小孩眉目清秀,看着不过三四岁,实则六岁了,长相是显小了。裴令竹早在秦珩那里问过,这孩子叫韩念章。    这名字韩人许是不知其所以然,但裴令竹是知道的。    章江是晋国境内一条古老的大河,流过晋国秦氏祖居地,秦氏有许多代子孙都是在章江边长大的。秦氏迁到如今的王城也不过是秦珩爷爷时候的事,在这之前,祖辈和族人都住在章江边的雍城。    秦郁未必在雍城生活过,但章江却是秦氏族人心中永远的故乡。她给孩子取名念章,可见其心中思乡之甚。而这样的人,在初回晋国便跪在王书房里哭泣,请求自家哥哥救救她的夫君……    裴令竹轻轻一笑,怜爱地摸了摸念章的头,“这孩子这般大了。”    “我出嫁得早,当年就怀上了。”秦郁笑着打趣裴令竹,“你呢?王嫂年纪还比我小些,却也要打算了。你嫁过来,有一年多了。”    孩子的事始终是裴令竹心里的疙瘩,“君上说还早,我,我也不知……”    “我瞧着王兄定是沉醉国事罔顾了你,你啊,没事多在他跟前晃晃。男人,总归是要提醒的,尤其是,拥有后宫的男人。”    裴令竹不好说自己和秦珩的私事,却也从话里话外听得出,秦郁对她和秦珩的私事似乎并不清楚。    她稍稍安心,缓了神色道:“姐姐年长我几岁,便是不要叫王嫂王嫂的了,我俩姐妹相称便是,自家人没有那样多忌讳。”    秦郁笑了,“好,说得是。你啊,这样子还真有几分我王兄的模样,说话爽快利落。不像韩国,他们那里的人说话总是半遮半掩,听人说话累,过日子累,哎。”    裴令竹轻轻执起秦郁的手,“姐姐如今回来了,便不必再过那样累人的日子了。这是自己家里,想如何自在便如何自在的。”    秦郁朝侍女看了眼,那侍女便将念章领下去了,她这才幽幽长叹道,“妹妹,你自小生于斯长于斯,又嫁给我王兄,深居宫中,不知这远嫁他国的苦。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娃娃,离开亲人,远去别国,不曾见过未来夫君,更是不知……”忆及往事,心酸难止。    裴令竹亦是听得心中凄楚,不由得起身走到秦郁身侧,将她抱在怀里,“姐姐,你回家了。”    “我知,我知我回家了。”    一番唏嘘,秦郁没有多说。    裴令竹却渐渐冷了神色,她道:“姐姐虽人已回家,却未将家人当做真正的家人。”    “这……妹妹如何作此说?”秦郁神色有几分闪躲,虽努力克制着想要镇定,但双手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家人,是无论如何要护住的人,也是不管如何都可以回头依靠的人,姐姐你说是吗?”裴令竹神色泛着冷意,语气却是温和的,“我猜,在姐姐心里的家人,首先当属孩子,其次才是这身在晋国的舅舅与王兄。”    “你此话何意?”    “那我便不迂回了。姐姐是明白人,如今天下大势如何想必心中定有分寸。韩国积弱,却因多铁而得劲军守得江山不倒。但到底弹丸之国,在来势汹汹的魏国面前,死战亦有灭国之危。而晋国国力如何,想来姐姐也是心如明镜,却依然向王兄开口求援。”    裴令竹一边说一边观察秦郁的脸色,果然越来越显灰败。    她又突然停顿一笑,语气越发柔和了:“姐姐有难言之隐,却偏偏瞒住了最不该瞒住的家人。”    秦郁犹如遭到猛击,眼睛突地睁大,积聚着迷蒙的雾气。    “去年谢年日那天,老族长曾说,你回或不回晋国,当由你自己做主。若不是君上与百里大人坚持将姐姐接回国中,只怕妹妹想见到姐姐,还得耗上不少时日。”    秦郁默然良久,终是支撑不住,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哭起来。裴令竹不急着言语,依在她身侧,轻轻拍她的背,等着她。    红梅树上冰晶子悄悄坠落,在黄昏时分的日光中,透出暮色的凄凉。那本有几分娇艳的红梅,映着黄昏的日光,染上了些许苍枯之气。    一个女人,但凡成为母亲,就有了最为坚硬的甲盾,却亦有了最为柔软的肋骨。    裴令竹从秦郁那里回来,已是入夜时分。王书房掌了灯,有一些羊肉汤的香气飘散,她甫一入室,秦珩就招呼她:“你回来了,快过来坐下,喝碗热乎的汤。”    他似是等不及她走来,起身过来将她的大氅脱下,拉起她冰冷的手就轻轻揉搓,“有恁多话说,这么久才回来?秦郁那府上也是太冷了,是炭火炉子不够么?你手这样冰凉。”    裴令竹透过额发上的冰晶望向他,他英俊坚毅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里透着温柔的意味,一点点胡茬更显得他有些男子气概。    她摸上他的脸,也不像往先那样总事事妥帖,冰冷的唇印上他的,一股暖意自唇舌传到她嘴里,心里。    秦珩有些愣了,任由着她。    她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亦或是在秦郁那里听了什么话,动作带着任性,将他衣带解了,手伸进衣衫里,冰凉的手指贴在他火热的皮肤上,每落在一处,都带来一阵短暂而轻微的颤栗。秦珩意外地觉得新奇又舒爽,大手揽上她的腰,将她贴近自己。    “竹儿……你还未吃晚膳。”    她不搭他的话茬子,自顾自在他身上点燃心火。    秦珩往书房门口带了眼,二话不说扛起裴令竹就进了隔间,喘息间,与她耳语:“又安的什么心?”    他进入她,极慢地磨折她。    “珩哥……”裴令竹催促他,却见他故意使坏心,愤愤地捏了他一把,“秦珩!”    秦珩哈哈大笑,很是得意,“你想作弄我?”    “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她喘着气,语不成句。    秦珩微愣,转而不再那样作弄她,一番大起大落。事后,他搂她在怀中,声音有几分沉静:“现在还不合适,再等些时日。”    裴令竹心头有一些阴霾之感,她直起身,“君上可否告知为何?”    秦珩沉默许久,长长叹气道:“我怕宫中有变,会伤及你。”    裴令竹猛地瞪大眼睛,一阵心惊肉跳。她没有追问,后背有点滴凉意侵蚀。坐了有一会,秦珩将她拉近身侧,轻抚着她后背,“听话。我虽为晋王,终归是常人,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寻常事尚可补救,若是你……我是害怕的。”    裴令竹思绪飞转,她渐渐认清了一些一直没有想通的事情。    前世,在监牢里,她孤立无援。如今魏冬于她,俨然是心腹模样,可前世却是唯恐避她不及,她曾对此万分鄙夷,如今却明了——魏冬不过是一介内侍,攀附权贵而求一生安稳富足罢了。    她曾将顾言希视作眼中钉,如今将她送出宫也依然存着有朝一日或可一用的心思,顾言希于她却不再有那般酷烈的恨。她曾想不通,如今看来,不过是那时她行事乖张,又时常对这些侍女苛责暴戾,反复无常。    人心善变,却也有常。尤其是这些内侍与侍女,不过是将心比心的事罢了。    可身居高位的人却不能以寻常百姓之心揣测。    比如秦珩,他要的是君王功业,是千秋不朽;比如孙石灵,他要的是河渠通道,天下水网规整,是惠及万世之功;而张政与方涓呢,为仕者,为人君谋臣者,要的是君王慧眼,是伯乐识马……    她的前世从来罔顾他人要什么,只看到她眼前的方寸人间,如何能不输?    “君上。”沉默良久,裴令竹道:“我不知君上在等待什么,但令竹知晓一点,既然君上心有所虑,那必是有事将要发生。与其这般惴惴等待,不如伸手推将一把?”    秦珩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个可能,闻言便眉头紧锁,有好一会,他什么话也没说。待裴令竹从他怀中抬头去看他,他深沉黑亮的目光中有一些纠结,“竹儿,有许多事,最好的结果是不要发生。”    “有这样的可能吗?”    “有。”    “君上一直在试图走向这个可能?”    “是。”    “依君上慧眼,你会赢吗?”    秦珩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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