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子满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却不大在乎一双女儿识字与否。他总和怀玉说,一个人识了字是件憾事,不识字则是件蠢事。但究竟遗憾更胜愚蠢,还是愚蠢长了遗憾一筹,这就不是怀玉可以计较的。倒是后来怀家不幸蒙难,怀璎因为自己是一介女流,不识大字而勉强逃过了一关。而怀子满也只在幼弟怀瑧开蒙时,顺带教了怀玉几个字,再多的便没有了。    怀子满下狱后,因着出阁而成唯一完卵的怀玉费劲了心思,终于在牢狱中求得一面相见。灰黄的火把光亮,擦着阴湿的牢房向上,露出了一角的青霉。怀子满端端地坐在厚稻草铺着的垫子上,对怀玉道:“众人皆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是这句话究竟该如何开解,大家都不能尽一意。”他想抬起手,腕上的镣铐叮当,他顿了顿,徒劳的放下。两只镣铐凑在一块三十斤的重量,比起其他的囚犯,萧宸喧已经很给他面子了,“某幼时负箧求学,学来三十余年,方近圣贤。观某一生,不能为万民立命,不能开万世之太平。学而废,废而学,然也唯此一人,此乃无用。”    怀玉不解,怀子满说完后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做解释。    怀玉随身带着篮子里,掀开上面的盖子,下头第一层是干净的一身衣裳,第二层是怀子满素日爱的吃食。她紧咬住唇,父亲在狱中本已委屈,外面如何她也不愿再和怀子满提,她将洗净折叠好的衣袍拿出放在怀子满的跟前,又慢慢地取出吃食,放下筷箸的时候,怀子满温和地说道:“我听其他囚犯说,临上路,狱里也是有好酒好肉招待的。你已经出阁,该好好服侍公婆夫婿才是。怀家已经如此,我也再不能为你们姐弟庇佑,一切都要你们走一步掂量一步,比如今日这回,你实在不应该给我送饭,仔细闻家舅姑有闲语。”    怀玉低着头,将筷箸摆放妥当后,端端正正地坐好。她的眼眶已经泛红,鼻息微重,是哽咽的前兆,怀玉努力遏制住,只道:“父亲请用。”    她那时候,已经得了休书,从闻家离开后,立刻去求了萧宸喧。她知道怀子满无救,只求能代幼弟承罪,好歹给怀家留下最后的血脉。这些,怀玉自然不会与怀子满说道。    怀子满的手不大能动,怀玉便一口一口地喂他吃着。鬓须花白,他到底已经有了年岁,纵然萧宸喧念及往日师生情谊,留了一手,不对他上肉刑。只是这样的环境,又怎么扛得住,怀玉不愿看,但怀子满眼中的血丝已经布满了眼球,腕上,脖子上,这些情轻易见到的地儿都有因为常戴枷具而留下的红斑。他倒是觉得无妨,只淡淡地说了句:“自进入狱中,就没有再睡过。”  等怀玉不得不要离开了,怀子满对她道:“有机会再见萧凤陵,帮我问问,究竟何为奴。”说完,就阖上了双眸,眼皮沉沉地盖住瞳孔。    这是怀子满对怀玉说得最后一句话。    “阿玉?你这筷子夹空了几次?”董氏见怀玉又出神,手里端着青瓷的碗,筷子伸得长长的,指向那碗蒜苔炒肉,却偏偏夹了个空,手却也不动,呆呆地愣住了,不满地打了她的筷子。    “啊,我……”怀玉这才回过神来,缩回了筷子,低头道了声歉,夹了一块子小青菜配着白米饭吃了。    董氏皱了皱眉头,颇有几分担忧:“这是怎么了?”    “好像那日我和娘亲说了想识字的话后,阿姐就这样了。”怀璎的手不够长,想吃什么都要先告诉董氏一声,等董氏夹进碗里后她再吃。    “我……”怀玉才想顺当地接口说她并没有这个念头,但发现明明只是嘴皮一掀的事,却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一粒粒的米。    怀家出事后,怀玉也曾再三思索过怀子满究竟是与萧宸喧结了什么样的怨,这才招得如此事端。只是她对两人之间的过往知之甚少,唯一的片段便是怀子满在牢狱里说的那番话,似乎面上是书生壮志未酬,怀才不遇,但怀玉咂摸了下便知道事非其然,倘若再要往深处细想,就不能了。    怀玉每当此时,就很懊恼自己不识字,读不懂圣贤书,成不了解语花。她隐约猜到了两人的怨结藏在夫子言论中,可是又没法想出个所以然来,是以眼前的事只是过往之事,捏不住其中的七寸命脉,又何谈挽回。    吃毕饭,董氏又谈起家里招奴仆的事。怀家是雇了五个仆人的,四个都搁在学堂里,两个负责灶台上的事,两个负责洒扫卫生。只有一个是顾着内宅,但连那一个前日也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董氏发现了,不要了,本想着立刻就要挑一个进来,没成想挑挑拣拣,竟然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    怀家并非大富大贵之人,过着的都是寻常日子,自然也找的是出来做工的平民妇女,管教起来没有仆人来得轻松。怀玉便与董氏商量,想让她从牙婆子手里买个小丫头过来。    董氏笑着摇头,她侧脸温柔,淡着嗓子道:“娘亲是做奴婢出身的,知道那过着的是什么日子。往日遇不到还好说,倘或见着了,更应当是给她们赎身,叫她们家去伺候父母,又如何能买回来役使?”    董氏很少与怀玉提起往事,倘若不说,怀玉也快忘了董氏是这样的出身。    董氏道:“好了,你带着阿璎去做针线活吧,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听着些院子里的动静,贼人不怕有,就怕邻家的猫溜上了房檐要叼口东西吃。”    怀玉点点头,怀璎倒是不开心,她正想吃了午膳后出去玩,听阿婆说桑葚快熟了,没准哪一日跑去就能得到一叶子的桑葚吃。她日日怕去迟了,被其他小朋友讨了个便宜,今日没成想连家门都出不了了。怀璎嘟了嘟嘴,胖嘟嘟的手指戳着怀玉,怀玉假装不知,送董氏出了家门。    “阿姐!”怀璎气得跺脚,“我想吃桑葚!”    董氏是个性子温和的,怀子满又从不来插手两个女儿的事,这才娇惯着怀璎越来越会闹脾气了。近日董氏拘着她,叫她学针线上的活,也是为了凉一凉她的性子。怀玉深知这点,自然也不会惯着她,便道:“你那块帕子绣了多久了?我见你这几日坐在窗台下戳戳补补的,指尖被扎了好几针,却连一片花瓣都没有完成。”    怀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控诉道:“可是我不会做呢,阿璎就不是做这块的料呢,要不,阿姐你教我做吃的吧,阿璎最喜欢做吃的。”    怀玉噎了一下,怀璎想学灶台上的活计,可是她也不会啊。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传来叩门的声音。怀玉便叫怀璎坐着,自己去应门,木门开间的一条缝隙,露出了一张绯红的清秀脸庞,因为脸色本就生得白净,这会儿更衬得他虚弱。一双黝黑的瞳孔里水澄澄的,望着怀玉,竟然显着几分乖巧。    “萧……萧宸喧……”    萧宸喧自入了学后,与怀玉碰面的日子不太有。他每日起得早,回来得晚,又都在学堂里解决了一日三餐,再加之怀玉总是有意避开他,只要是他可能下学堂的时候都带怀璎在后罩房里做针线,绝不往前头走一步。    久而久之,倒像是没这个人了般,要不是知道后面还会有一出大事,怀玉的日子过得可谓是舒心畅意。    萧宸喧勉强给怀玉作揖,说话的声音也是嗡嗡的,有气无力的模样:“小生……小生身体有些不适,能否劳烦姑娘给小生换壶热茶?”纵然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依然是有礼有节,不肯马虎半分去。    怀玉忙点头,见他的样子实在不好,到底没忍住,又问:“你这是惹了风寒了吗?”    “嗯。”萧宸喧捂着嘴打了个喷嚏,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怀玉,叫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副样子和云追好像。    不过,他到底是云追的亲生父亲,两人相像也不足为奇了。    怀玉心情颇有些复杂的往厨房走去。得知萧宸喧染了风寒的那一瞬间,她心底是有些高兴的,希望他可以就这样身患痢疾久治不愈一命呜呼,再也不能惊扰她的生活。可是方才那一眼,怀玉竟然就狠不下心来了,说到底,现在的萧宸喧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同云追差不多的年纪,还可以管教。况且,她对萧宸喧的过往也不甚了解,没准他也只是行差踏错了路,今生小心着,还可以挽回呢。    她挽起袖子,用打火石点起了秸秆,待火大盛后,她折了好些秸秆扔进灶膛里,这才往里放着柴禾。烟从里头飘了出来,怀玉看火看得认真,一时没有注意,被烟熏出了点眼泪,她忙叫怀璎过来看火,自己接了把水洗着眼睛。    怀璎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道:“小哥哥不是想喝热茶吗?”    “嗯,我先给他烧点热水,叫他洗个澡,身上也能爽利点。”怀玉道,“这就给他起个炉炖点热茶。”    怀玉煮好热茶端到西厢房里去的时候,萧宸喧早就睡着了。怀玉轻轻地把白釉茶壶放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看他。藕荷色的花账挽起钩在两侧的铜钩上,杏子红绫被也只是胡乱地团在胸口。身上的衣裳没有解开,榻下的靴履也随便地踢放着,看来也是难受得很了,没顾上其他,挨了床倒头就睡了,睡得脸红扑扑的,嘴唇微微张开,在睡梦中大口大口的呼气吸气。    大约是病得不轻。    怀玉起身,先用木盆端来热水,将毛巾湿的热濡濡的,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又在热水中拧了一遍,折叠好,盖在额头上。    怀璎蹬蹬地跑进来,道:“阿姐,大夫来了。”    她和怀璎都没有出门过,看来这大夫是怀子满请来的。怀玉将毛巾从萧宸喧的额头上取下,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这大夫怀玉也是认识的,本家姓胡,原来也是个秀才,考了几次都没考上举人,胡大夫倒也是个明白人,估摸着自个儿大概也不是这块的料,便爽利地弃文从医。他的医馆开在离怀家学堂只隔了两条街的地方,也不大,上下两层楼,收了三个学徒,每日只坐堂诊脉,其余的配药,煎药,待客之事都由三个学徒分了去。这胡大夫与怀子满差不多的年纪,穿一件灰色的直裰,因常年在药材里讨生活,走路间都带着一层甘苦的味道。    怀璎素日最怕见到胡大夫,今日恐怕是明白受罪的不是她,便显出了几分的兴奋,看胡大夫取出了护枕,便要凑上去,被怀玉揪着耳朵拖了回来。    胡大夫头也没回,手上只顾着给萧宸喧搭脉,口上却和怀玉道:“令堂不在家?”    怀玉颔首,见他面色凝重的收回了手,倒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要担惊受怕。    胡大夫起身,向怀玉要了蜡烛,掀开萧宸喧的眼皮,左右都看了,这才对怀玉道:“这个小子病得不轻,我和你说的话,你能不能记住?”    怀玉点了点头。    胡大夫便道:“我开了药方,会叫我的徒儿抓了药送来。记住,每日要吃四次,三次都是饭后,另一次要在晚饭后两个时辰再吃。吃完了,你再到医馆来请我,我再来给他把个脉。记着要时时给他擦身子,汗多了就要擦掉,不要用被子捂着,知道吗?”    怀玉忙点头,胡大夫还有些不放心,又让怀玉重复了一遍,这才道:“萧老爷可是个清官,只可惜我们漳度摊不上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我素日慕他的名声,却也没甚可以做的,如今有幸为萧公子诊脉,也希望他能好得齐全,莫要给萧老爷添烦惹愁了。”    怀玉抬眼看着胡大夫,慢慢地嗯了声。    萧宸喧的父亲,怀玉只在祭祀时见过他的牌位,依稀是记得落水身亡,年不过四十,正值风华,只是在丹凤那样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县太爷不足为人道,是以怀玉也不知其他。    想到此处,怀玉也不得不承认,上辈子的自己,对萧宸喧,对萧家知之甚少。她怀着一腔愤恨嫁入萧家,从不把萧氏看成亲人,又如何肯真心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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