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这一病,倒是让董氏忙得脚不点地,一家老小的衣食要她费心,又有个病患要她照料,再加之怀璎虽有怀玉管着但仍然喜欢往她这边蹭,一时之间,董氏心力憔悴。一天之中,也只有脑袋挨着枕头了,方能喘口气。第二日鸡鸣三声后,她望着窗外薄薄的一层光,只恨自己未曾睡死过去。    再不愿,再劳累,董氏也只得起床,反正这一家子的活除了她之外,也没人能做得。她今儿偷了懒,日后还是要找补回来,左右也是累着自己,倒也没有安心歇着的道理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怀子满也从睡梦中醒来,隔着层水墨字画的床帐,见她时不时地抬手锤一锤自己的肩膀腰际,也知道是累着了,便也无心安睡,披着件水蓝色的鹤氅趿着鞋起身。    怀子满与董氏商议:“若实在累得慌,先去母亲那儿借个丫鬟使一使,日后还回去时再饶点银子进去,也是一样的。”    董氏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母亲又要多话了。”    怀子满也是知道怀老夫人对董氏有诸多的不满意,董氏也不大敢与婆婆说话,多说无益,便也止住了话,皱着眉头指责起大女儿道:“阿玉也不知道帮帮你。”    董氏笑:“一个阿璎就够她忙的了,还能帮我什么?”她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不过这几日宸喧的烧退了好些,叫阿玉帮忙照看着也无妨。”    果然,萧宸喧的早膳董氏便差怀玉送过去,怀玉自那日将文章带回给萧宸喧见过后,便再没和他打过照面,想着还要央他教自己认字,怀玉也顺势乖乖地将早膳端进西厢房。    早膳简单得很,只一碗鲜肉馄饨,上面撒了葱花,再加了一勺自家熬出的猪油,鲜得很。怀玉推门进屋的时候,就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坐在圆木桌前,研开墨汁,点上烛火,端端正正地抄着书。怀玉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病还未好齐全,就下了床胡闹。”    萧宸喧被她这一声吓得手一抖,一条墨痕从笔尖甩了出去,泼在纸上,像是凌冽开的波棱,这张看来是废了。萧宸喧将纸团了起来,也不敢看怀玉,道:“师娘呢?”    “娘亲有事,让我给你送早膳,刚出锅的鲜肉馄饨,赶紧吃了,吃了上床。”怀玉顺手给他取了件外衣,要帮他披上,被萧宸喧躲了过去。    萧宸喧仍旧垂眉低眼,像个害羞了的小媳妇:“姑……姑娘,这不妥,还是让小生自己来吧。”    他既然愿意自个儿来,反正怀玉也不愿伺候他,便顺从地把外衣递给他,又指着桌上摊开的纸,道:“这是什么?”    萧宸喧腼腆地回答:“《弟子规》。”他把抄好的纸交给怀玉,只是眼睛仍不肯看她,“小生已经抄了十三遍了,剩下的还有两百八十七遍,也会尽快抄出来交给姑娘检查。”    怀玉望着纸上规规矩矩,一笔一划写着的蝇头小楷,颇有几分恍惚:“你真的在抄啊。”    萧宸喧正色道:“小生既然做了错事,自当领罚,这与尊长是否在身边教导着无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小生连涵养德性,约之以礼尚且不能,所学之事便是水月道场,梦中佛事,更何谈治国平天下。”    怀玉仍然不解:“可是依我看来,你也未曾做错事,再多不过是与我有了肌肤接触,不过一则我年岁尚小,二则你也在病中,都是可以谅解的情形,又何必非要抄这三百遍的《弟子规》?”抄完,怕是手都要废很久了。    萧宸喧沉默了会儿道:“娘亲自幼教诲,小生莫敢忘。”见怀玉仍不解,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家母自幼有个手帕交,只比家母小了三岁,听家母讲起也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谁成想,家中有一年办喜事,人来人往,前后院都夹着人,大人们一时没察,教这位姑娘的表哥溜到了妻眷起居之处,后被丫鬟撞见这位表哥正拉着这位姑娘说话,眼睛也是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姑娘,家中也是没法,虽则知道这位表哥已经娶了亲,但姑娘名节已损,再不愿也只能让姑娘委委屈屈地嫁过去。”他顿了顿,又道,“姑娘年岁虽尚小,但男女毕竟有别,况且小生又虚长了姑娘几岁,小生自当要克制行为,注重礼节,否则莫不是害了姑娘。”    这中间的节略听得怀玉直沉默。北秦虽不如前朝般,对女子的行为百般挟制,但也未曾宽容多少,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极其重视,常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内宅里搅动风云。像怀家这样的小门小户之人,自然没有条件这般讲究,但若当真被人看见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也是不妥。萧宸喧于此是出人意料地周到,甚至听起来也很让怀玉动容,他口中这样的姑娘,怀玉也听过一些,但凡出了事,周遭的人都会怪罪在女子头上,尽说些冷言风语,好似那姑娘做出了多么不端的行为,所谓名节受损便是损在她们的嘴里。男子大多都是轻松的,纵使说起来也只是一桩艳事,言语中总带着几分自得,实在是低调的炫耀。    很少能如萧宸喧这般正色地说道,小生要自制,不能害了姑娘。    怀玉笑了笑,道:“公子有心了。”她自见面来,都是‘你呀’‘我呀’的称呼,还是头一回这般郑重地称呼萧宸喧,倒是让萧宸喧感到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意外也只是个错觉罢了,“不过,公子这般乖觉,也只因公子年岁尚小,于这红尘之事尚不了解,倘若公子能去走一遭,往那软香暖玉中滚上一圈,怕是也没有这个心了。”    萧宸喧拿勺子的手一抖,一个馄饨掉了下来,啪嗒进了碗里溅了他一身的汤汁,雪白的护领上也留下了两斑淡淡的汤痕,他近乎是恼羞成怒地看着怀玉,嘴唇都开始抖索了。    怀玉皱着眉头看他露出了这么大打反应,心想莫不是自己无意中拆穿了他的虚假面容。又了然道,果真只是个假正经,可惜功夫不到家,被她随口的话就试出了真假,看来还得炼着。    萧宸喧黑白分明的瞳孔望着怀玉,嘴唇死死地抿了起来,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好半晌才道了句:“依姑娘看,这才是常态吗?”    “什么?”怀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萧宸喧道:“世人皆爱女/色,为了女/色可致礼义于不顾……”    怀玉觉得可笑,道:“倘若不是,那劳什子的生意还这般红火?”    “世人皆如此,所以小生也该如此吗?”萧宸喧向来温润的瞳孔里有了薄薄的一层怒意,他直言相对,“世人皆喜女色,所以小生也该喜女色。世人皆爱财权,所以小生也该爱财权。倘若,小生不爱呢?忘了,依姑娘方才所言,小生是因不曾经历过,不曾体会过其中的美好,所以小生才会不爱。可是姑娘便当真不认为小生也有可能不爱吗?姑娘不能因世人皆爱而生出理所当然之心。”    怀玉听着听着便露出了个讥讽的笑,她挑起唇线望着萧宸喧,道:“这话,还请公子二十年后再与我说吧。”    二十年后的萧宸喧再回想这些话,大概只能想到‘童言无忌’‘天真无邪’这些词了。不过想来萧宸喧也会原谅现在的自己说的这些傻话,毕竟“无知者无罪”,他不曾尝过权力的美好,没经过它的诱惑,自然容易说出这些话。戒酒的痛苦不吃酒的人是永远也无法切身体会的。    萧宸喧被怀玉说得面色绯红,他道:“姑娘此言,小生只能等二十年后以言行来回复姑娘。不过,姑娘定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事并非是世人所做便是正确的,比如所谓千里做官只为钱,比如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    怀玉挑眉看他:“前一句该是个讽语吧,后一句说的也不是真话么?”    “念书,科举,录用,做官,自有黄金与美女随来。”萧宸喧垂下长而卷的睫毛,道,“这些话旁人也常与小生说,小生很不喜欢,可他们又总说小生不过是因为年纪小,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其实不是这样的,小生只是……真的不喜欢这样而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偏偏就是没人愿意相信他。    连他最敬重的父亲也只是摸着他的头,无奈地笑了:“宸喧,你今后就会明白,不单是官场如此,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这般。你甫一出生,便是半只脚踏在这染缸里了,所有的人都等着你再迈进一只脚,这样就好把你逮住给你的周身都涂上黑色的染料了,你永远都逃不开,也改变不了,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这辈子,我最怕的话就是‘大家都是如此’了。”    萧宸喧支楞着个小脑袋,道:“可是父亲就不是这样的人啊。”    萧老爷笑了笑,带着些苦涩:“所以,我们的日子才过得苦啊。”    怀玉的心里有个念头刺溜一下就要过去,她赶忙抓住了,身子因为这个念头激动地发抖。    萧宸喧的话里透着两个信息。首先,他现在还不愿意变成利益熏天的人。其次,身边一直有在这方面对他施加影响的人。如果,这些人换一换嘴里的话,把劝说改为鼓励,支持他坚持现在的想法,这样是不是就意味着,萧宸喧不会走向今后的道路,而怀家也可以被保全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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