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几家小小的院子燃着灯光。    孩子到了晚上总是异常精神,咯咯笑着玩闹,就是不愿意早早洗了脚,上床睡觉。谭妙常捉了他们,把他们按在那洗了脚,孩子还是不懂事的年纪,一个个都被捉了,乖乖被母亲按着坐到了床边,伸出柔嫩的小脚丫,谭妙常帮他们洗脚的时候,他们还伸出小小的手掌去摸母亲的头发玩。    谭妙常终于把泥猴般的三个孩子都洗干净了,最小的孩子洗完脚后立马跳了起来站在床上,准备和哥哥疯玩,她笑着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小孩子呀了一声,双手捂着屁股回头笑得咯咯响,也学着爹教训他们的语气奶声奶气道:“娘,你好调皮啊!”    谭妙常失笑,拧了拧他的小鼻子,“你才最调皮啦。”    小孩子拿胖乎乎的小手捂了捂脸,咯咯笑了一声,几个孩子又在床上乱成了一团,被子被他们扯来扯去,谭妙常装作发怒的样子笑道:“好了好了,娘去把水倒掉,你们赶快睡觉啊!”    谭妙常家里的孩子多,她头一年来就给夫君添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乐得婆婆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这个媳妇是多么地漂亮孝顺,她听了邻里的夸赞也有些不好意思,对待婆婆更像待自己的亲娘一样体贴。    谭妙常的家并不大,她是个爱整洁的人,家里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夫君是个公务繁忙的小文书,她整天就和婆婆一起待在家里照顾孩子,等他们长大。    孩子们一个个都玉雪可爱,有时调皮,有时闹人。    她的丈夫学着别人念书,后来念得不上不下,最后混到官府做了一个文书,每月领着官府的月例银子,钱并不多,存不了多少但也够花,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也算舒坦。    丈夫每次回家都知道给孩子们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也不忘谭妙常的份。新婚过后这么久,二人的日子过得细水长流,丈夫给她买华贵簪子的钱自然是没有的,谭妙常也渐渐习惯了不戴它们,随手一挽头发就能去厨房做出一碗热腾腾的饭。    日子并不富贵,但也顺顺遂遂,和天底下大部分的家庭一样。    谭妙常有时会想,自己就要在这里老去了,守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    她推开门去倒孩子们的洗脚水,院子里种了一棵老香椿树,树的茂密枝盖已经伸到了邻居家中去,五月不是香椿的季节。    院子也很小,她左手边就是厨房,里面有一锅浓白的骨头汤。    屋里她还放着一个木盆,里面放满了家人的脏衣服,每天哄孩子睡完觉后,她就拿着皂角把衣服洗净了,晾起来。    时间的流逝没有痕迹,因为每天都相同。    有时她在做这些杂事的时候,她恍然会想起来自己曾在宣国公府借住那几年,那仍然就像一场梦。    再回忆起来时,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太令人眼花缭乱,繁华得有些不真实。    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回忆,因此她能记起来的都只是很小的细节。    她在一个小村落长大,她的长相很清秀,脸型是鹅蛋脸,眉毛很细,虽然没有异常出彩的某个五官,可是搭在一起,就有一种清清落落的碧玉之感。    她不是那种惊艳的绝世美人,也不是那种很有辨识度的张扬的美,她的五官有些小巧玲珑,见了会让人觉得清秀好看,但是看一眼也就忘了。    即便如此,在她生活的那个小地方,她的长相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她知道有的男人会局促地偷偷看她,这一切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她以为这样就是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描述的就是这样的模样。    这种错觉影响了她那段很漫长的岁月,后来她不得不再次花更多的时间去改正它。    他们家跟宣国公府本来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她爷爷跟李存己上过战场,是李存己手下一个小小的旧部,后来她的家乡发了水,一家人走投无路,托人村里的秀才写了一封信,不抱希望地寄给了宣国公府。    就在他们将要忘记这件事时,意外地收到了宣国公府的回信。    她记得,那一天娘激动地把信看了又看,对她说道,囡囡,我们要去宣国公府了。    娘和弟弟都热火朝天地开始准备着出发的事宜,那一晚,她自己缩在被窝里,也一夜激动得没睡着觉。    来之前娘拿了许多银子跑到了一个裁缝铺,花了一大笔钱给她置办了一身料子极好的衣裳,她还记得在那个有些昏暗潮湿,墙皮剥落的裁缝铺里,那个胖胖的女裁缝操着口音高声问道,谭家嫂子,这是要干嘛去呀?    她的娘抬起了下巴,无比骄傲地说道,要去京城的宣国公府呐。    她知道娘心里打了一个如意算盘,自己长得这样好看,随便嫁一个宣国公府的男人,后半辈子也能做个支使人的主子。    那时她也一路揣着娇羞又紧张的心来到京城,那时她想,上天让她来到了宣国公府,这就是她的命运。自己如此美貌,合该配一个最好的夫婿。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她想,京城的女人一定滥俗,比不得她那样乖甜。    这不是她的错,谁都想一步登天。让丈夫去给你挣一切,你只要撒撒娇就行啦,多么轻松惬意呀。    来到宣国公府的第一天,她穿的是娘为自己新裁的衣裳,一路上她看到男人就羞红了脸,娇滴滴地垂下头去。她以为好多人都会看她。    后来她在宣国公府住得久了,一次收拾东西时,意外看到了压在箱底的那件裙子。那时她才讶然看着这件满是褶皱的裙子,她初到时穿得这件衣裳原来这样艳,样式也很老,看着太过俗气。    那个下午这件衣服散发的潮气又为她添了一丝羞赧。    她想也是,那样一个小地方,你指望它有什么好料子,有什么好样式呢。    宣国公府所有下人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把他们安排进的院子也远远比他们的家要大许多,豪奢许多。    弟弟和娘张大了嘴打量着眼前奢华的一切,而她那时在有意一群丫鬟面前端架子,一路挺着胸抬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那时其实只有她自己把自己当主子看,她装模作样端的架子实在是不伦不类,宣国公府也根本没有那种会因为女人看一眼就手足无措的男人。    她这等姿色在京城只算是中等,她强装出来的模样也实在是忸怩,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她就像一个误入花场的飞蛾,不是饿死,就是被太阳晒死。这才是她的命运。    李家的男人又都是人精,几年后她才恍然发现,在这些人眼里,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姿容仪态甚至不如宣国公府的丫鬟。别说自己去挑拣夫婿了,就算把她拨给随便一个做妾,她也是不够资格的。    几年后她才知道,许多话都只是客气话而已。你千万不要当真。    懂得太晚了,许多不堪回首的笑话已经惹出来了。    她想,李存己这些人,一定把她当做一个很可笑的跳梁小丑来看吧。    曾经满怀期待,为之辗转反侧的美丽的梦,也已经变成了不愿再提起的过往。    她自己早就忘记了。    那件衣裳,她也在那个下午就扔了。    转眼间自己的孩子们也长大了,一家人一个月花的银子还抵不上宣国公府的一道菜,但也能吃饱,能吃饱不就行了。她现在不是那样狼子野心的人了,有的人不适合有野心。    从前她仰望着宣国公府,现在婆婆仰望着她。    人不都是这样的么。总要拿些什么东西出去比一比,看看谁比较高,由此论资排辈,争个第一、第二。你要是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但别人瞧不起你,你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又要自卑去啦。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她正在那发呆,小孩子柔软的臂膀忽然攀上了她的脖子。    她回过神来,莞尔笑了,“爹爹还在忙呢,今天就不回来了,你们快睡吧。”    她丈夫很乖,已经知会了她,最近官府在赶案子,他们这些文书就被留了下来,做完事也太晚了,索性就不回家了,睡在衙门。    想着他在那肯定吃不好饭,她已经熬了浓浓的骨头汤,准备等孩子们睡着后给他送去。    把孩子都哄上床后,她将小火炖的骨头汤盛到食盒中,走出了门外。    街上人声鼎沸,她提着食盒往衙门走。    人群纷纷攘攘,许多人与她擦肩而过。在她无意间抬起眼睛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的侧脸。    那一瞬间宣国公府的一切重新涌入她的脑海。    食盒摔到了地上,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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