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里征途别凄凄  时光如白驹过隙,悠悠数载转瞬即逝。当初约定姻亲的两个孩子此时都已初成,宋怀信已经16岁,小慈也12岁了。小慈虽未及笄,宋怀信却已成为小大人,他愈加证明了白兆德当初眼光卓绝,此刻他早已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文化人”。  然而北魏纷飞的战火不允许他平平安安留守在家当个教书先生。白兆德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个看似瘦弱的准婿竟有投笔从戎的气势。若不是为了女儿,白兆德是绝不会阻止宋怀信去从军的,但凡男儿都有心怀家国志在四方的从军情结,但是小慈现在只有12岁,白兆德生怕她还未出嫁便守了寡。但此时狼烟四起混战割据的战况已经波及到这个宁静的村庄,15岁以上的男孩只要不是残病在床,都被拉去充军了。形势不允许白兆德有一点私心,他只能像其他送儿上战场的老父一样,倚门期盼宋怀信能有健全归家的一天。  北魏永熙三年(534年),华北大地烽火遍地,动荡的北魏政权在战乱之中愈加风雨飘摇,民不聊生。当是时北魏大将宇文泰雄踞长安,权臣高欢留镇洛阳,两大阵营形成敌对势力,将北魏分而治之的大战一触即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无辜百姓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跟着大势洪流飘摇动荡。  好的一点是,宋怀信毕竟是主动出征,内心便坚强许多,而且他才学傍身,若是能在军队中谋得一官半职,也就不用阵前杀敌了。  这一天他离了上洛村,拜别父母,便来到代水村泰山家中,跟白兆德夫妇和小慈辞行。  何氏给宋怀信准备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白兆德也从地窖里拿出了两瓶珍藏多年的老酒,他们像送儿子一样,满含热泪,无语凝噎。  自从和小慈结了姻亲,宋怀信便受到两对父母的疼爱,他不知为何岳丈大人如此器重自己,但是这一家人的深情厚谊他却早已牢记在心,时常提醒自己决不可辜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氏给宋怀信拿了满满一包衣服、披风、千层底鞋子,老两口将他送到村口,除了泪眼婆娑地抚他全身,再说不出一个字。  白青慈跟在父母身后,一直等两个老人一步三顾走得看不见了,她才上前,两个从小结亲的孩子在这一刻竟也说不出多一句的话来。  “小慈……”终是宋怀信先开了口,他执起未过门妻子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之前没答应父亲办婚的事,你不会怪我吧?”  白青慈扑哧一下笑了,绯红攀上脸颊,眼泪却是没框住流了下来:“你的心思我能不懂?没有过门就算未嫁,你怕自己回不来,耽误了我……”  宋怀信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眼神贪婪得像是要把她的一丝一毫都镌刻在脑海中一般,她的发髻中有一枚细长的玉质发簪,那是当初两人定亲时他送的信物。此时那枚毛笔型玉簪在她的秀发之间熠熠生辉,宋怀信忽然就后悔了自己的选择,留在乡村守着老婆孩子,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要留下心爱的人担惊受怕切忍受相思之痛?莫不是冥冥之中有谁召唤,一定要他去完成什么大业不可?  “父亲已经跟我说过他的身世,并非要我借机寻仇,只是以诚相待吧……但我此去洛阳,也是有这个原因的,若能寻得父亲仇家,替他报了灭族大仇,也算没有白走一趟。”  白青慈一惊,没想到父亲对宋怀信如此赤诚。灭门惨案是他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疤,连自己这个亲生女儿都是听母亲说的,没想到他竟然亲口告诉了宋怀信。她没多想,只当是父亲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费心绸缪。她将贴袖的物什拿出塞到宋怀信手里,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你一日不归我一日不嫁,若他日飞黄腾达要娶贵胄小姐,也请托信于我,你我重新婚配,就此各安天涯。”  宋怀信望着她朦胧的泪眼,一世心如刀割。白青慈虽然小了他四岁,但穷人家的孩子成熟早,她又格外伶俐。宋怀信也摘下行囊,从里面取出来一样东西塞给她:“那玉簪是我家祖传的姻亲信物,这个,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就当约定,你不要忘了,只要我活一日,便非你不娶,所以只待重逢就好。”  白青慈从他温热的大涨中抽出小手来,擦掉眼泪一看,手心里是个鸡蛋大小的雨花石,乍一看只是个粗糙的玩物,细致摸索观察才能发现被宋怀信雕成了襁褓中的小婴儿。更奇异的是这颗圆润的雨花石竟然呈血红色,虽然不够精纯,但也万里挑一了,出身烧瓷世家的白青慈对玉石也有了解,她一时怔愣,没有说话。  “这个是我偶然从河边捡的,当时就是这妖冶的颜色吸引了我,感觉很新鲜,所以留下来了。我雕工拙略,聊表心意,你见到这小宝宝便想起我,也算是我的私念吧。”宋怀信憨憨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个人相依相偎,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相执的手。但离别总要到来,任什么也改不了这结局。  只是没人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因为是上洛村第一批主动出征的人,所以宋怀信能随自己的意愿选择地点。他毫不犹豫选了洛阳,这自有他的理由,但也是瞒着双方父母的,洛阳是被战火反复灼烧的地方,爹娘肯定不同意他冲锋陷阵;而那里又是岳丈惨痛回忆的事发地,所以他也一定不愿自己再去揭开伤疤。但是洛阳毕竟是北魏的都城,要想成为乱世英雄,没有哪里比洛阳更合适了。  终于离开了故土亲人,宋怀信一个人踏上漫漫征程。除了背着镌刻满两位母亲望眼欲穿的神情的行囊,他更在意怀中那个小小的东西。又回想起与小慈在村口难舍难分的情形,宋怀信这个七尺男儿竟忍不住想要落泪。那是个小慈亲手缝制的荷包,里面装着她的一缕秀发。断发难为愁,不君终不休。她这是表明了自己决绝的态度。荷包表面上绣着两幅画,一面是一樽青花瓷净瓶里面插着一条柳枝,另一面是一只大雁高翔于天。“青慈留君,鸿鹄托书”,这意义再明显不过。  紧紧抓着胸口包裹荷包的位置,宋怀信收起泪水和脆弱,换上坚毅的面孔,再次上路。  到洛阳之后,宋怀信很快凭借一身才学从征兵的队伍中脱颖而出,被分配官选为了百夫长身边的通讯兵。他的百夫长叫崔世荣,是个典型的西北大汉。分配官带他过去的时候,崔世荣正站在新兵队伍后面,盘着两支肌肉虬实的胳膊,黑着一张络腮大脸,用表情说明了对这些瘦弱的士兵的不满。分配官告诉崔世荣这是给他找的通讯兵,崔世荣面上更加狰狞,一副几欲罢工不干的样子。  “这瘦猴一样的白面书生,不在家待着织布做饭,到我军营里来作甚!”他声音浑厚如钟,正常嗓音都把人震得耳朵嗡鸣,分配官都下意识退后了几步,倒是宋怀信仍旧一副淡然的样子,从容不迫。  “老崔,真不是我说你,”分配官皱着眉头掏耳朵,“就你这能吓死人的嗓门,新兵营的人都收不满,别说是要求更高的通讯兵了,我这是照顾你才给你带来小宋的,你可别瞧不起人家!”  此时崔世荣倒是安静下来,刚才他怒目圆睁用上内劲是想试探一下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子,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的沉稳许多,这时他的态度已经不似之前那么傲慢无礼了。  新兵营里原本就气氛沉重,少见这样新鲜的事情,此刻人们渐渐围了上来,大家都想看看这个白面书生要怎么应付凶神恶煞的崔百夫长。  “崔长官好,在下宋怀信,今年16岁,家住洛阳城外五十里的上洛村。男儿以国为家志在四方,我前来报名参军。”  崔世荣虽然嗓门大样貌凶,却不是无脑的蠢货,他被宋怀信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气质所吸引,忽然生出一种想要臣服于他的感觉。自己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士兵没见过,但是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而且还是个16岁的不及弱冠的孩子,还真是第一次!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怀信几番,看他衣衫破旧,形容憔悴,想也是日夜兼程长途跋涉所致,跟周围好奇的围观人群并无两样,但他深邃的眼神却是这群人里绝无仅有的,甚至连自己也不曾有过。  “先留在我营上吧,去取两套衣服,安顿好住宿,再熟悉一下环境,半个时辰后回来集合。”崔世荣收回探究的目光,松了口。  宋怀信轻轻一揖,跟着勤务兵去了。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群见没了下文,也都悻悻散开。崔世荣扭过头盯着宋怀信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打仗这些年他也算阅人无数,他下意识感觉这个年轻人一定不简单,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他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甚至已经幻想起了自己被他提挈的那一天。    秋风萧瑟的时候,洛阳城发生朝堂巨变。大丞相高欢掌控了朝局,将当朝皇上威逼退位,一时群龙无首,乱象频出。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参军没几个月的宋怀信还没打上仗,但是感觉自己已经深陷时局漩涡之中。  崔营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守各个城门,在这烽火连天的非常时期要严把出入城人员的关口。宋怀信这个通讯兵在非战争时期也被派出去守城,这天正是他的班。  宋怀信所守城门在洛阳城东五里外的崇御关,此去南方便是大梁境地,往西是宇文泰驻扎的长安城,由于连年的战争侵害,城外荒地尽是饿殍野尸,熙熙攘攘的人除了难民别无其他。成年男子都被抓走充军,难民也都是老弱妇孺,他们一路逃一路死,没有一座城池是安宁祥和可以落脚的。宋怀信实在不能目睹这样的惨状,便面朝城内,盯着来来往往手持兵刃护城除暴的官兵,心里不去挂念那些可怜的无辜百姓。  他正兀自伤怀,城里出来了几架马车。那几匹高头大马一看就是千里良驹,马车也奢华气派,想也可知主家定是非富即贵。这么张扬的出行队伍可是凤毛菱角,宋怀信也没多想,按例将车拦下,要求所有人下马接受检查。  一众马车夫首当其冲挡在前面,瘦弱的宋怀信瞬间被围在了一睹肉墙之内,他身边的守城弟兄一见这阵势都围了过来,双方人马互不相让,眼看就要暴力相向。宋怀信知道今天是遇上大人物了,才会在这样的惨况之中有这样的出行盛状。但是大人物又怎么样?有钱就可以高人一等么?  宋怀信也不气恼,他将手中矛枪斫进地里,再将弟兄们拦在身后,对着一众马车夫缓缓道:“我们不是为难各位,只是例行检查,请将马上贵人请出来,让我们检查一遍就可放行。”  为首一个车夫上前一揖道:“军爷体谅体谅,车上是咱家老爷,前几日受了风寒不能下床,今天正是要出城寻医的。我们都是普通百姓,没有任何武器傍身,就不需查验了吧。”  宋怀信面不改色,这些人明显的欲盖弥彰,只怕车内乘的不是老爷,而是叛徒和敌人。一个生病的老爷,需要多少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呢?  宋怀信并未答话,而是退出包围圈,来回踱步审视着每一个人。这些马车夫都是身形伟岸、神色坚毅的样子,那种凌人的气势绝不是一般人所有,要说他们是真正的车夫,那宋怀信就是个富甲一方的巨贾。绕到马车旁,每辆车前面都站着一个类似管家的人,他们也都淡然自若,没有一个獐头鼠目之辈,但仔细看看袖子便知道那里面藏着尖刀。  这一支引人瞩目的队伍,别说是以一顶百的侍卫了,便是站在当地训练有素的马都能让人惊叹不已。说他们是普通百姓,宋怀信赔上脑袋也不可能相信。  正来回巡视着,管家之中走出一人,他与宋怀信四目相对,瞬间迸发出的汹涌暗流让宋怀信血液都要沸腾了。两个人俱是人中之龙,同样丰神俊朗,同样身形修长,这样无声的交火让双方的人都噤了声。  “在下李伯贤,”管家目不转睛道,“这位军爷看着也不是糊涂的人,有些话不便明说,要是军爷坚持,还请借一步详谈。”  宋怀信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忽然生出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但他的理智仍然占据上风,并没有跟着他走。  “刚才已言明,我们只是例行检查,现在是战争的非常时期,严把城门关口是对洛阳城十万民众尽责。只要让我们检查完毕就可放行,不需要借一步说话。”  宋怀信态度转冷,两个人的对峙仍在持续。这个自称李伯贤的男人也不退让,但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站立当地守着他身后的那辆马车。  就这样僵持不下过了许久,马车中终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李伯贤眉角的青筋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放弃了与宋怀信的对峙,转身疾步走回车前,撩开车窗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宋怀信虽然好奇,但是仍没有动,他只是想知道既然能大摇大摆从城里出来,为何不敢让人检查?就算是病入膏肓,也不至于不能见光吧。  李伯贤和车中之人嘀咕许久,他才探回头来对宋怀信道:“军爷,我家老爷请你过来。”  宋怀信定定心神,走过去准备应对这个棘手的人物。窗帘内,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正躺在车厢里的床榻上,周遭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掩盖不住他浑身上下行将就木的死亡气息。但是他的神色依旧威严镇定,仿佛仍是个指点江山睥睨众生的帝王。他半睁眼睛看着宋怀信,似乎还想伸出手来招呼他一下,但是心有余力不足。  宋怀信在困惑之中仍不忘将车厢里面观察个遍,确认没有疑物方退了出来。那老者跟他说了句什么,但是声音太低,他也没有听见。  既然开了这个头,那剩下的几辆车便也好查,守城官兵动作迅速查看一番,除了女眷财物,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宋怀信心里疑惑不减,但找不出什么把柄,只能放行。几个马车夫的表情有些得意,他忽然又拦住了队伍,冲着最沉静的李伯贤道:“洛阳已是大魏都城,全国人杰地灵之属,这位老先生身染沉疴,离开洛阳还能去哪看病呢?”他声音冷了下来,看着哑口无言的众人,又缓缓补充一句,“何况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候,不怕——客死他乡么?”  空气中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宋怀信紧盯着李伯贤,李伯贤面无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想要在片刻之间找好说辞圆自己的谎话。  忽然李伯贤朝身边的两个车夫递了个眼神,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宋怀信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感觉到天旋地转,紧接着马蹄声踏碎大地,这一支车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隆隆而去。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被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带上了马背,随着他们扬长离开了。身后守城的弟兄们还举着武器在追赶,奈何这些大宛良驹绝尘千里,早把错愕的士兵们甩在身后了。  “你们,如此嚣张大胆!”宋怀信在马上被颠簸得支离破碎,仍是止不住叫骂出来,“说不过就跑,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位英雄好汉稍安勿躁,”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李伯贤对他说道,“等下就叫你知道原因!现在再不安静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宋怀信知道自己已经失了高地,只得安静下来,希望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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