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历生死情劫可汗 来到新的环境总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比如要把屋宇瓦舍换成粗毛毡房,要把水果时鲜换成牛骨羊肉,要把绫罗绸缎换成狐裘轻袄,要把绿水青山换成大漠孤烟。好在兰陵长公主与白青慈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娇蛮女子,何况两人身负“使者”重任,倒也渐渐接受而习惯了。 来到柔然之后,阿那瓌为他的长子菴罗辰及兰陵长公主举办了盛大的柔然式婚礼,他是广袤草原大地上实力最强劲的可汗,此次也正是彰显国力的好契机,故而引得各方来贺。 这一下可算让白青慈见识了完全不一样的风土民俗,原来这个异域国家与她想象当中的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民热情好客,性格直爽泼辣,完全没有宫廷中耗费心神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矛盾似乎都是用约架来解决的。更让她感到奇异的是,除却王公贵族会举办专门的成亲庆典之外,平民青年都将婚约看得比较简单,没有中原那么繁复的规矩,这里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是两情相悦的适龄男女就可以择日共住一间毡房,从此之后大家就默认他们为一家人,这样就算礼成了。虽然少了中原的仪式感,但是他们的感情却不会受影响,白青慈见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在一起,一个人打草喂牛,另一个就烧火煮茶,约定都不需要语言,而是用互相陪伴的一生的时间。 来到这里两个月余,白青慈已经学会制作简单的柔然饭食,包括熬煮奶茶、炼制奶皮、清炖牛羊肉等等,也学会了缝补厚重的襦衣,甚至想要在那上面绣上中原的花鸟式样。她还学会了给马儿轧草、洗刷,阿那瓌赐给兰陵长公主的十几匹大宛良驹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健壮活泼。其实这些粗活都有下人来做,她是公主的陪嫁,在婢女中位分最高,只要伺候好公主便可,但她似乎渐渐喜欢上这里清新的空气和广阔的天地,相较于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宫苑生活,她现在喜欢自己动手劳作,似乎这样日子会更充实。 这一日早起她发现毡房里的储水不够了,于是想不忙的时候去五里外的小河里提两桶水回来。公主随菴罗辰出郊游猎了,不然不可能让她做这种体力活。 吃过饭后白青慈拎着两个水桶出发,现在正值冬季,外面刮着如刀的寒风,其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这雪花在风力的作用下打的人生疼,她裹紧身上的狐裘夹袄,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风雪里。 如果能有什么让她暂时忘记宋怀信的话,那就是艰难的生活吧。 这种恶劣的天气当地人都不会出门,她走了许久,除了耳边鬼哭狼嚎一般凛冽的寒风之外,什么人也没碰上。好在能打水的小河离她住的地方不算太远,约莫一个时辰就能走到。 渐渐地风雪小了一些,她正翻到了背风坡,天气几乎平静下来。她正想停下来休息一阵,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呐喊声,片刻之后,数十匹马震踏大地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白青慈心里一阵瑟缩,赶忙找了个隐蔽处躲藏起来。 在柔然广袤的大草原上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经常会出现火并的情况,这一次恐怕又是碰上了部落冲突,白青慈已经见怪不怪,他们一般不会殃及无辜,自己只要躲起来就好。 躲了一会儿,她却发现似乎有一匹马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跳加速呼吸不畅,还以为是谁发现了自己,却只听“砰”的一声,紧接着马儿高声嘶鸣,还一直打着响鼻,声音凄惨而焦灼。 白青慈战战兢兢地从隐坡后面露出脑袋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他身穿黑衣,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格外显眼,他的战马正围着他打转,不断用头拱他想把他弄醒。 白青慈正犹豫着要不要站出来帮忙,毕竟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被追杀的原因,但只听得远处的呐喊声越来越近,铁蹄阵阵快要踏破穹庐,仿佛瞬间就能撕碎草原上的一切。她管不了那么多,一咬牙就扔下水桶冲了出去,想把倒地之人扶进自己的藏身处。谁成想这人重得如同沙袋,白青慈费尽力气也只是拖动了方寸,照这个速度,肯定躲不过马队的追杀。 她心中着急,将那人翻过来,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甩了几个耳光,慌乱喊道:“醒一醒,醒一醒啊!” 他身边的战马起身嘶鸣,吓得白青慈一哆嗦,而那个人也幽幽转醒,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白青慈,嘴唇蠕动,白青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先别说话,你能起来吗,我扶你走。”她焦急地催促道,随后使出浑身解数将人架在自己身上,步履蹒跚地躲进了凹处。那人的战马颇具灵性,看见白青慈救了主人,在原地打转几圈后便嘶鸣一声朝着远处跑了。 风雪中马蹄声愈近,里间还夹杂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似乎在指挥那些人分头寻找。白青慈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她竭力抚慰自己保持冷静。许是战马跑走的缘故,那些人并没有找到这里来,否则这里狭□□仄,他们仔细查找就能看见躲藏着的两个人。白青慈看看自己身上银白色的裘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脱了下来覆在那人身上,还将他扶到里面自己挡在外面,希望这样能在同样颜色的大雪中瞒过骑兵的眼睛。 果然片刻之后那些人又转了回来,约是追上了男子的战马,发现无人,所以又找了回来。白青慈在巨大的恐惧和寒冷中瑟瑟发抖,时间一分一秒无比煎熬。 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子渐渐清醒过来,一只布满鲜血的温热大手将她揽住,似乎在给她力量,又像是依赖着她的保护。 虽然是生死攸关的特殊时刻,但除了宋怀信之外,白青慈再无与任何异性如此亲密过,仍是不由得涨红了脸,不动声色地想与他拉开距离。那个人却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分说将她揽进自己怀中,霸道地将她护了起来。白青慈一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还身着单衣伫立在茫茫风雪中,何况不远处还有凶神恶煞的追兵,只觉得耳根发烫脸上烧火,恨不得这一刻赶紧结束。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白青慈觉得自己已经被冻成了冰块,连呼吸都要停滞了,已经头晕目眩站不住脚,忽然在迷蒙中感觉到了身上变得温暖,又恍惚听到那个人打着口哨呼唤自己的战马,她看着穿回自己身上的裘袄,本想抬起头来望一眼这个男人的面容,却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了,她还未睁眼就听到了大帐里的火炭毕剥之声。这一刻她无比欣慰自己竟然身在帐中,这里简陋、粗犷、充满了动物的腥味和皮毛,但是却温暖、舒适、明亮,她在半梦半醒中舒服地长叹一声,自己还活着,真好! “你醒了?” 忽远忽近的地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白青慈费力地睁开眼睛,那个人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不用再更多思考,她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自己救了的那个男人,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自己刚刚来到柔然,也不可能有熟人啊……?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青慈,他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害羞,甚至不敢抬眼看他,没想到她现在却盯着自己,还是一副探究的表情。 “怎么,现在不躲我了?”他不由得问道,都没发现自己嘴角含笑。 白青慈在脑海中极力搜索,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个人自己真的见过!不过那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像草原上傲视一切的雄鹰,而自己只不过是地上的一株小草,难道……自己真的,救了他们的王? “你是……你是可汗?!” 她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差点掉下床去。 “哈哈哈哈哈……”阿那瓌一阵开怀大笑,这个小女子真是百变,时而勇敢时而娇羞,时而聪慧又时而眼拙,竟然到现在才认出自己来! “你救了我!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他声如洪钟,用赞许的眼光看着白青慈。她却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此时只想逃走。阿那瓌看到自己真的吓到了这个小女子,于是起身离开她的床,在大帐中徐徐踱步。 “我没见过你,不过听你的口音,应该是随亲过来的吧?”他谈起别的话题,汉语虽然蹩脚,语气却很温和。 白青慈渐渐平复下来,她已经知道柔然国人并非想象中茹毛饮血残忍暴虐的恐怖之徒,更何况能成为草原第一可汗的阿那瓌一定会有难得的过人之处,既然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那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 “是,奴婢见过可汗,奴婢是兰陵长公主的陪嫁侍女。” “哦?陪嫁侍女?”阿那瓌显然知道其中的含义,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头看着白青慈,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可汗,奴婢姓白,小字青慈。”她坐在床上行动不便,只能欠身行礼。 阿那瓌若有所思,许久未语。白青慈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一直没敢抬头。他又在大帐中踱来踱去,空气中响着火炭噼噼啪啪的声音,安静得令人心悸。 “今日你救了我,想要什么赏赐?”良久之后阿那瓌开口,竟是又转回了这个话题。 白青慈想了想道:“能碰到可汗是我的幸运,何谈赏赐……不过若是可汗准许,可否让我传授汉话?” 阿那瓌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竟能提出这样的请求。他暗自沉吟,自己能雄踞柔然,除了靠自身的实力,还有与东魏西魏两个割据政权常年纷争有莫大的关联。柔然偏居苦寒的北方,他们羡慕中原大地有优美的环境宜人的气候和丰富的文化,而如果自己想要将扩张的脚步踏入南方的话,不了解对手绝不是个好事情。 现在这个小女子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与他的想法竟是不谋而合了,更何况她完全将名利置于身外而提出这样一个有深意的请求,不得不令自己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很好,这个我答应,”阿那瓌爽快应承,“但我说一不二,既然许你赏赐,你尽可放心大胆提出来。” 见他如此分明,白青慈心里也不由得暗暗赞叹,她想了一想,浅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可汗赏我一匹马吧!” 阿那瓌又是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中原女子竟然想要一匹马!转念一想,她可是不畏雄兵和严寒,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的人啊,果然是个出色的女子! 想到她骑着高头大马在青绿的草原上驰骋的样子,阿那瓌又不禁露出了笑颜。 “好——!准了!” 白青慈正准备再次欠身致谢,却被阿那瓌扶住,他似笑非笑道:“在我这没有那么多礼节,只要诚实,其他都不重要。” 他这样直接,白青慈倒觉得轻松下来,她环顾四周,发现是个不认识的毡房,便问道:“这是何处?” 阿那瓌见她已不似之前那么恭敬而疏远,心里欢喜,却不动声色走到火炉旁给她盛了一碗热乎的羊奶,一边说道:“这里是我个人的毡房,别人都不知道的。来这躲避追杀再合适不过。” 白青慈接过有些烫手的大碗,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刚才那些是何人?为什么要……?” 阿那瓌没有回答,而是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知道的少些比较安全……你还在发烧,喝了奶再睡一会儿吧,我就在外面。” 这语言温柔得过分,白青慈不由得怔愣,差点把羊奶洒在身上。阿那瓌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径直出了毡房。他掀起帐帘的一瞬间,外面还未停歇的狂风几乎吹灭了屋里的炉火,白青慈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喝完羊奶,她感觉全身热乎乎的惬意舒服,然而毕竟生着病,很快倦意袭来,她安然倒头睡去。 在毡房旁边还有个小包,是阿那瓌专门为爱驹赤鹄搭建的室内马厩,这里走风漏气非常简陋,但是现在他也只能待在这了。他给赤鹄轧了一些干草,一边看它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却在想白青慈说的那句话,她说她是陪嫁侍女,那按照中原的习俗,岂不是说她成了自己实际意义上的准儿媳?她是菴罗辰的人! 有了这个认识,阿那瓌忽然间觉得心烦意乱,他甩甩脑袋,却引得胸前箭伤一阵刺痛。今天自己饮马才耽搁了行程,没想到却被赫颜部的人盯上了,若不是赤鹄跑得快,自己恐怕都坚持不到被白青慈救下的时候。想当初部落联姻的时候出了岔子,自己的弟弟想娶青山部的公主为妻,没想到赫颜部的王子也看上了青山公主,两个部落便为了这个女人展开了部落火拼,当时自己没有现在实力强大,不仅没能收缴赫颜部,反而跟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些年自己的族群不断壮大增强,已经成了雄踞柔然的第一大部,几乎将草原各部吞尽,但是却始终没能拿下赫颜部,而且漠南的高车和西边的突厥一直都对柔然虎视眈眈,现在自己肩上的压力很重,每时每刻都觉得心力交瘁。 说到自己的政权,用“外强中干”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些年确实开疆拓土成绩卓著,但是疆土越广守土就越难,毕竟人数有限,何况游牧民族向来逐水草而居,这不是他一个可汗说能坚守便能坚守的。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层出不穷,更迭迅速,更加剧了他守疆的难度。好在这几年东魏西魏也在互相撕咬中耗尽力气,并且争相与自己联姻示好,才使得自己在各部群中显得实力不俗,压得他们不敢来犯。 这些年自己一直要求部族实行简单的婚约形式,为的就是能快速壮大人口,以备战争和守护之需。而自己是他们的王,对于看上一个女人这种事更不可能扭扭捏捏,有多少女人想做自己的姬妾啊! 然而今日自己为人所救,竟轻而易举被这个小女子打乱了不可一世的心思,忽然就不想争了,不想杀了,想安静地当个阿爸,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 他恍惚间清醒过来,定定地看着还在吃草的赤鹄,自嘲地笑了。在想什么呢,那个是儿子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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