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行的美

早上进公司时，西溪发现展示柜的婚纱又换了，这个展示柜总让她有种残酷现实的缩影的感觉。若用展示柜的婚纱来计算日子的流逝，就会发现我们都留不住最好的年华，正如同那些被淘汰的旧款婚纱，它们都曾经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子，绽放最迷人的光彩，然後敌不过流行趋势的追赶，最终心伤的离开它的舞台，它伫立在高处的时候，从没想过结果不尽人意。也许它真正的敌人不是流行趋势，而是命运，它的命运里，根本没替它安排一个领走它的人。　　「展示柜就是一残酷的小舞台。」西溪心里想着，然後开始她忙碌的一天。　　公司今年开始连求婚都包办，所以他们总有接不完的案子，套句路露说的话:「忙到连拉屎的时间都没有，我早上在厕所蹲五分钟没拉出来，我心都凉了，一整天都得跟满肚子的屎相伴左右了。」很不卫生，却很贴切。　　说实在的，西溪不怕忙碌，忙一些的话日子能过得快一点，她怕的是选择困难症。有这种问题的人，症状都差不多，他们一定会问你该怎麽办，表现出一副特别需要你的意见的样子，然後你就会特别热心地替他分析利害得失，甚至循循善诱他做出选择，期间他们会表现出一副似乎被说服的模样，点头的频率会跟你说话的速率一样快，但是，一旦你跟他要个答案，他的回答一定是:怎麽办我真的做不出决定，我都好喜欢!　　「那你另一个要不要留到下次婚礼?」西溪想过了，这话专治这类患者，决定留到梦里说。　　「要不先不选主题了，我先挑婚纱。」　　西溪真不知道这位患者短暂的逃避有何意义，在病状治好前，她也不可能挑选出婚纱的。距离中午休息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只需要解决眼前最後一位客人就解脱了，西溪的目光飘到了墙上的时钟。　　「我想试试你们橱窗里的那件。」　　西溪愣了一下，这回她倒是挺乾脆的。　　「这件是最新的款式吗?」　　「是啊，刚到货的，今天早上才换上去的。」　　客人站在镜子前，西溪替她理了理裙摆的长纱。　　「後面还有一些别的款式可以挑选，要去看看吗?」　　「旧的款式就算了吧，我就要这一款。」　　在分针指向十的时候，西溪提前结束了她的工作，倒在大红色沙发椅的怀抱中，她竟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原来，旧款的婚纱轻易地就能治好选择困难症。它们也许压根没被作为选项，亦或是它们的存在，只为了衬托其他光鲜亮丽的选择。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美人，气急败坏的美人，路露也投入沙发椅的怀抱。　　「我整天穿着高跟鞋东奔西跑，腿酸得要命，前阵子我那惨状妳也亲眼目睹了，一个星期下不了床，双腿一直抖个不停!」　　西溪把身子转向路露，脸上重拾那抹贼悉悉的笑。　　「路露姐，我老早就想问妳了，你其实是装的吧?」　　路露吓了一下，立刻跟个贼似的环顾四周。　　「这样妳都看得出来!」　　「我去妳住的小区看望妳，结果看见你在公园跟小孩踢毽子呢!」　　「……他们硬是要我加入的!」　　两人窝在沙发椅上，没心没肺的笑个不停，路露接二连三说了好多事，具体是些什麽西溪记不清楚，也不知道同样的事，出自别人嘴里还会不会这麽有意思，她喜欢路露，所以连她说话时尾音总要上扬的习惯也喜欢。路露有很多双高跟鞋，大牌的新款她都有，脚上每天都能变换新的花样，但她从不遗忘老朋友，一段时间没出现过的旧款，很快就能出来透透气。路露是这麽说的:「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他们还是一样美。」　　下午四点，西溪离开公司去完成最後一项任务，根据路露的说法，这事极其轻松，只需坐在那听着，然後适时地点个头就行，所以她可是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出发的。十二月中旬了，街上很多地方都摆上了圣诞节装饰，西溪是不过圣诞节的，但她好喜欢那些彩灯，夜晚点亮的时候，就算是平凡小人物的世界也能一片光明。　　抵达广告工作室的时间整整早了半小时，西溪捧着美女秘书递来的咖啡，悠闲自在地卧倒在座椅上，甚至进入半睡眠状态，这里的薰香好闻极了。公司打算弄个广告更广泛地宣传包办求婚这事，西溪认为真没这个必要，前阵子的宣传已经把有对象的都吸引来了，剩下这些没对象的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她来这主要就是听个说明会，回去再原封不动地呈报上去就行，自然没有工作压力。半梦半醒中她还做了个梦，梦里她的意识进了一头在栅栏里四处逃窜的猪身上，栅栏明明矮的不行，她的小猪腿却怎麽也跨不过去，惊慌失措的感觉如此真实，足以让她惊醒。西溪用力的喘着气，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那只猪要真是她的话，为什麽如此惊慌失措　　「他们开会结束了，我带你进去吧。」　　秘书领着她到了会议室，整间会议室是用透明玻璃隔成的，能直接看进去，几位抱着电脑起身的优秀男青年陆续往外走，都是一表人才，西溪不禁感叹自己入错行了。　　「你属於高冷系，你的话算是萌系，至於你，比较没有特点，跟我一样归到大众系。」　　西溪心里正一个个替他们分门别类，她确实是漫画看多了。　　「老板这是婚策公司的......」　　上一秒还在鉴赏的西溪，下一秒便转身开溜了。　　「梦果真不是白做的!」　　秘书看着西溪逃跑的背影一脸错愕，多年来的专业素养也没能让她此时此刻脸上的神态一如既往地端庄优雅，但她身後的男人却能做得到。　　短暂的逃跑後，西溪认命地折返了，她跑得掉吗就算感应式大门会自动替她开启她也跑不掉的。胡彬安之若素的站在那，手指抚了抚下巴，他在室内就穿了件白衬衫，迷人的无可救药。　　「婚策公司的负责人。」秘书还是很有职业操守地将回到她身边的人给介绍完。　　「Amy麻烦妳把会议室收拾好，我们不用了。」　　「好的。」Amy更是一头雾水。　　「谢谢，辛苦你了。」　　这男人还真是柔情似水，勾起秘书姐姐眼波里的骚动。然後他转而面对西溪，修长的食指比向她，西溪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消逝。　　「妳，来我办公室。」　　「不知道梦里的猪头的下场如何?」　　西溪完好无缺地坐在胡彬面前看他狼吞虎咽时不禁这麽想。也许她下回收人名片的时候，该把焦点同时放在大名以外的文字上。　　领着她进办公室後，胡彬顾不上和她说话，指了张椅子示意她坐下後，便非常不优雅地低头大口吃着盒饭，西溪感觉自己正在看一场吃播。　　「幸好来的是妳，要不然我得等到晚上才能吃上这一餐。」　　西溪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了「幸好」两个字，看来自投罗网的下场也没那麽差。　　速战速决盒饭後，胡彬顺理成章地拿起桌上那叠厚厚的资料阅读，一声不响地细读着。　　「什麽情况把我屏蔽了?」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西溪试探性地动了动脖子，再来是挪了挪屁股，最後乾脆不间断地抖着腿，但胡彬似乎铁了心把她晾在一旁，全都视而不见。　　「胡...Boss，我们的事什麽时候开始?」就这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却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　　「七点以後。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加班。」　　「啊?这个时段不是应该......」　　胡彬用手撑着脑袋，眉头微微蹙着，笔尖滑过纸张上的一字一句，手上那叠资料的份量可不少，他不像人前那般气定神闲，而是显得心烦意乱，同时又看上去如此疲惫，所以西溪什麽也不说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在同一张办公桌天各一方，各自奋斗着。时间越长胡彬的样貌就越显凌乱，梳的整齐服贴的头发已经抓得乱七八糟，却仍然有种随性不羁的美感，至於西溪，上半身几乎都卧倒在桌面，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忙着涂涂改改，似乎在策画着什麽，期间谁也没搭里谁，很快地夜色就降临了。　　外在的环境变化，让西溪敏感的肚子很快有了反应，几声咕鲁声将她从忘我的境界拉回现实，她抬头看向胡彬，对方显然还困在那叠文件里挣扎，那表情无比狰狞，西溪一个不小心注意到他解了两颗扣子的胸口，里头有厚实的起伏，瞬间烧红了脸颊肉，然後边害羞边继续看下去。要不是肚子的咕鲁声越发仓狂，西溪真舍不得移开视线，也不知为何越看越饿。　　「我去买晚餐回来，你有想吃什麽吗?」　　胡彬闻言抬起头，愣了几秒才回话，他已经成痴呆状了。　　「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踏出办公室的门，西溪赫然发现胡彬那间亮着灯的小房间像是遗世独立了一样，外头早已一片静谧，没有人的踪影了，这是一间只有老板留着加班的工作室。柜台上方仅留一盏橘黄色的灯，将西溪的影子映上墙面，影子在墙面上拉得很长，显得消瘦黯淡，一片昏暗的影子里没有笑容自然也没有悲伤，谁也无从知晓别人的影子裡藏着什麽样的情绪。她不禁想，胡彬每日形单影只离开工作室的时候，会不会也停下脚步看看自己孤独的身影。　　西溪拎着两碗粥回来时，胡彬已经脱离苦海，额头贴着落地窗当作支点撑住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外头。她看不清他的目光落在何处，但她似乎知道他看的是什麽。　　「就是看看这个世界。」她曾经这麽回答过路露。有首歌是这麽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以前她向往前面一句，现在她懂了後面一句。　　胡彬察觉到身後的身影，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西溪脸上，然後是她那沾染了几分忧伤的双眼，他皱了皱眉，那双眼睛不该是这样的，它们本该是清澈明亮的。　　「猪头，妳为什去这麽久?」胡彬瞪着那双眼睛，试图赶走不属於它们的黯淡。　　「啊喔，我对於饮食还是比较讲究的。」　　「买了什麽?」　　「皮蛋瘦肉粥。」　　「你买了个稀巴烂的东西还敢说讲究?我最恶心皮蛋了，你没觉得它有股骚味?」　　「觉得啊但我就喜欢那股骚味。」她的眼睛又雪亮了起来，理直气壮地替皮蛋们讨公道。　　「这样还差不多。」　　「什麽差不多」没头没尾来这麽一句，西溪自然不能明白他的用意。　　「赶紧过来，边吃边给你讲拍摄流程。」　　西溪本想把心思全专注於享用一碗热粥，胡彬没间断过的声音当作是广播听着就行，偏偏粥烫口的不得了，她攪拌了两下就推到一旁了，她一向对这种琐碎小事特别没耐心。这下既没得吃，又得听胡彬因为乏了而没有声调起伏的低沉嗓音，渐渐地上眼皮跟下眼皮似乎看对眼了，没一会就吻在了一块。　　「你有没有在听?」　　「有，我听着呢。」西溪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没尝试睁一下，跟梦话没两样。　　胡彬使劲地瞪着她，最後以一个长叹结束。「放过她的同时也是放过我自己。」　　胡彬盯着眼前不断往上窜的热气，伸手将西溪那碗粥拉向自己，慢慢地一圈圈搅拌着。　　「醒醒吧，猪头。」　　西溪其实不是被喊醒的，胡彬说话的同时手刀落在她额头上，那条红印证明她是被打醒的。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的粥，上面黑压压一片堆满了皮蛋，对於这些被胡彬抛弃的皮蛋，西溪心甘情愿照单全收，她舀了一小口用唇沾了沾，欣喜地发现热粥变成了适宜的温度，而身旁的胡彬正一只手拖着腮，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搅拌着自己的那碗。　　「我这碗都凉了，你那碗怎麽还这麽烫?」　　「谁知道呢。」　　西溪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胡彬那碗粥，最终有条有理地推论出一科学性结论。　　「皮蛋是黑色的，吸热!」　　胡彬停下动作，扶着他那颗近乎要炸裂的头，一脸阴沉地说道:「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好好吃粥行不行?」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也没必要替胡彬的粥瞎操心，赶紧认分地吃饭。本来保持得挺好的，直到胡彬开始在抽屉里翻找东西，好奇心强烈的西溪忍不住把椅子滑到他身旁，映入眼前的景象让她的世界瞬间烟花绽放，雀跃不已。满抽屉的卡带，收藏的完好如初，按年代排列得整整齐齐。　　「你这抽屉名副其实的华语金曲库啊。」　　胡彬默认了她的这句话，这抽屉可是他心头的骄傲。　　「能听这个吗?」西溪指了指那张一九八七年的卡带。　　「想不到我们还有一样的喜好。」　　胡彬抽出那张一九八七年的〈冬雨〉，以及那台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卡式录音机。　　「让我猜猜你要哪首。」胡彬按下快转键，并非常有把握的在某个时间点停下。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齐秦的声音回荡在小空间里。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若是哪天我们的世界从精彩变成无奈，从一片光明变成一片黯淡，会不会也有个人向我们轻轻诉说这些文字能不能有个人喜欢我们身上留下的岁月痕迹，当世界不再温柔，却依然待我们如初　　「这个城市里找不到几个还听卡带的人了，你竟然全都留着。」　　「有些东西的美是永恒的，经得起时间考验，值得我们珍藏。」胡彬脸上此时此刻的笑容，是西溪从未见过的。　　答案是会有的。会有人喜欢时间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美丽印记，并将我们珍藏於心。我们都应该成为一首永久传唱的好歌，常驻於一个人的心中。　　今夜的工作室和平时不太一样，一首歌牵动的是两个人的心，一盏灯照亮的是两个人的身影。顾影自怜什麽的，在今夜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