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感冒发烧。” “嗯,好的,麻烦你了。” “真没什么大事,休息一天就好了。嗯,好的,麻烦你了,再见。” 挂了电话,凤宜宁长出一口气。她还从没对白玉轩说过谎,这次假装生病请假,心里不免愧疚。 凤宜宁两个星期前答应过宗雪晨:只要他这次会考英语口试得“A”,就满足他一个要求。两天前成绩出来了,是“A”。凤宜宁以为宗雪晨会要求她做份特别的甜点,或者弹《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或者逃一节课,但宗雪晨要她周日陪他去游乐园。凤宜宁最近在赶一套布扎迪的书,每天加班加点,周日本来也预定要上班,这一来,只能装病请假了。 凤宜宁起得很早,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裹着浴巾,卷了一头五颜六色的烫发卷。挂了电话后,她摸了摸头发,确定还要卷几分钟,便忍不住又跑去了晒台。 晒台一角,用塑料板围出个小棚,原先是淋浴室,后来底楼装了浴室,这里便被废弃,很长一段时间,只用来堆放无处安置、又舍不得丢掉的杂物。现在,这角落却重获主人青睐。 小棚里三块木板一张台,台上一只古色古香的玉石盆,盆里清水澹澹,点缀着雨花石和水草,水草丛中,蹲着只小龟。小龟有了名字,叫“八将军”,是宗雪晨起的,因为他八号那天从黑心商人手里救下了这只龟,同一天,将它当作某种象征物,送给了凤宜宁。 凤宜宁已经习惯每天早、晚固定来看它,加上心血来潮时的探望,一天平均来访五次。昨天,她来了九次。 天气转冷,八将军已不进饮食,这两天,连眼睛也闭上了。凤宜宁上来看它,看了足足五分钟,它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准备动弹的架势,凤宜宁却顾自看出喜怒哀乐、诸般纷糅情绪。 她对自己无可奈何。情绪像只溜走的皮球,被风吹着蹦蹦跳跳地远去,她在后追,每次差一点,怎么也追不上。 内心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一学期,他就毕业了,到时你想见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像两只断线的风筝,各自飘往一方,他会爱上同校女生;而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纯粹地爱上另一个人。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一学期,喜欢,就放纵自己一次吧。” ××× 凤宜宁从公交车上下来,朝着摩天轮的方向走。她第一眼看到游乐园大门,第二眼便看到大门旁站得笔挺的宗雪晨。 宗雪晨塞着耳机,头随着音乐一点一点。他脸色瓷白,显得剑眉和凤眸乌黑如夜空,在看到凤宜宁的一瞬,眸中夜色更暗,星辰乍现。 凤宜宁穿着民族风的拼接色滑雪衫、紧身牛仔裤和过膝长靴。她的一头娃娃黑长发像微风吹过湖面,起了层层叠叠的细浪,看着又是一番味道。 “等很久了?” “还好。” 宗雪晨已买好票,他拉起凤宜宁的手,就往游乐园里走。 凤宜宁习惯了往常和他相处的模式:他是学生,她是老师;他孜孜不倦,她谆谆教导。她始终站在较高的位置,把控全局。即便失控,她只要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不言不语,喧嚣的情绪自会沉落地面。今天,情况却两样了。 宗雪晨不知何时掌握了主动。他紧紧拉住她的手,让她无法逃遁。她慌张得宛如初次约会的少女。不,她第一次约会时远没有现在惊慌和紧张。 游乐园里最多是父母带着小孩,次则是年轻情侣。凤宜宁注意地看了看几个年轻女孩,见她们穿着普通,搭配糟糕,没有一个化妆的。她很少看这些女孩子,现在却不由得担心:她是不是打扮过头了? 年龄骗不了人。她看到过一些中老年女人,为显年轻刻意作少女打扮,反更凸显出容颜和气质的衰老。在宗雪晨眼里,她会不会和她们成了一路货色? 他们排队坐云霄飞车。宗雪晨照例话很少,凤宜宁搜索枯肠,也无话可说。周围世界叽叽喳喳,像喧闹的潮水,而她快要晕船。她心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不要来。” 车子到了一定高度,突然加速滑落,沿着九十度直立的圆盘旋转。人们的尖叫像烟花一样炸开。凤宜宁也和大家一起抬头看,她对自己说:“讲几句话,快讲几句话!” “我……”“我……”她和宗雪晨几乎同时开口。 宗雪晨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紧绷的线条缓和了几分,他重重握了下她的手:“别怕,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他认真的样子让凤宜宁觉得有些好笑:“看着我干吗?我掉下来的时候,你可以第一时间飞过来救我吗?” 宗雪晨瞪了她一眼。 凤宜宁笑了,想到底还是小孩子,这么一想,似乎也不是那么紧张了。 轮到他们坐上飞车了,凤宜宁的心思完全转到了即将到来的恐怖体验上。她这时才认真问自己:怎么又来坐这玩意儿了呢?她从小就不喜欢这种娱乐,为了陪乐此不疲的母亲,才一次次去玩,每次事到临头,总这么问自己。 车子到了最高点,要开始滑落了。凤宜宁闭上眼睛,几乎同时,身子被拖着直坠向地面。她和别人一起大喊大叫,忽觉异样,便大胆睁了一只眼,瞄了下旁边的人。 宗雪晨的头发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澄澈的双眼看着她,温情脉脉。 凤宜宁忽然觉得激速和旋转不可怕了,心脏被温柔地抚摸过,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不动。后来她回想这一幕,心中总是想起“永恒”二字。 下午,他们在游乐园里用餐。已经两点钟,餐厅里依旧拥挤不堪,他们只好坐在外面。宗雪晨不由分说,掏钱买了两个人的套餐。 这天降温三度,天气阴沉,北风凶猛。坐在餐厅外面的人很多显出瑟缩的样子,凤宜宁和宗雪晨却觉得如沐春风。 凤宜宁说她本来今天要加班的,宗雪晨这才想起打听她的工作。 “你是编辑?何阿姨说,编辑工作很无聊,整天就是埋头看稿件,她宁可做行政。” “才不无聊!校稿是有点烦人,但校稿只是编辑工作的一部分,其它还有选稿、制作、宣传……选稿就像是在万千人中寻找你的意中人,寻找时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找到时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版时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每本书主题不同,内容风格不同,请的翻译、设计排版、宣传方式也迥异。一花一世界,一书一天地,怎么会无聊呢……而且你可别小看编辑,编辑决定出什么书,不出什么书,有说是吃什么长什么,精神食粮也一样,潜移默化中就决定了人的面貌,乃至国家的面貌。真是,怎么会无聊呢?” 凤宜宁谈得高兴,把自己隐藏在胸中的那点抱负也一并说了出来。她不光想做引进书,也想做原创:“在世界最大的法兰克福书展上,铺上一整柜的原版书,让外国人也来向我们买版权。” 宗雪晨听得津津有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凤宜宁不好意思起来:“光说我了,你呢?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打算考什么专业?” 宗雪晨摇摇头,心里有点惭愧:“没想好。目前没特别喜欢的。爸爸想让我进出版社;二哥说他准备自己开公司,让我学设计,以后到他公司做,我都没兴趣。” 他不小心提到宗时捷,顿时有点不自在。 凤宜宁笑说:“你二哥要自立门户啦?他这种性子,本来不适合屈居人下。” 宗雪晨见她不介意,才松了口气。 宗雪晨很少提到家里人,一旦提起来,三句话里倒有两句牵扯到宗时捷。宗雪晨生母带着襁褓里的小妹妹离家时,宗雪晨自己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宗庸行忙于工作;宗时凯性格不合;只有这个二哥,默默地照顾了他很多。他们说是兄弟,有时候,却也像是父子。 凤宜宁感叹:“听你这番话,我要对宗时捷刮目相看了。”宗雪晨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凤宜宁故意逗他,“哎,你今天约我出来,不是拐着弯给你二哥做说客的吧?我有点被你说动了。” 宗雪晨认真看了看她,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你骗人,你说过不爱他的!” 凤宜宁一怔:“我说过?” 宗雪晨点点头:“而且,你现在喜欢上我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凤宜宁脸涨得通红,暗悔不该逗弄这种直性子,她忙转移话题:“别说这种话了,我们来谈谈你家里的其他人吧。你和……何姐姐,相处还好吗?” 宗雪晨不满地看看她,赌气说:“她就在那,没什么好不好的。” “可她挺疼你的。” “她很努力融入我们,但没人,除了爸爸,真正喜欢她。”宗雪晨觉得他继母也挺可怜的,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总是用力过猛。” 凤宜宁低着头,也感受到对面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正寻找话题,阻止宗雪晨的进一步表白,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她抬头,看到石冬梅带着个十五六岁的黑胖女孩朝她走来。 石冬梅很惊讶在这里碰到她,一双小老鼠眼睛在她和宗雪晨身上来回转悠,似已掌握了凤宜宁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凤宜宁十分狼狈,故作镇静地和她寒暄了几句。 石冬梅带女儿来玩的,她让女儿管凤宜宁叫“阿姨”。女儿粗声粗气地叫了声“阿姨”,目光偷偷瞥着宗雪晨。母亲面带微妙笑容:“我听瞿兰说,你今天生病告假。那小妮子和我打赌,说你是溜出去玩了。我还反驳她,说你不会干这种事。现在看来,还是她更了解你。不过,这位是……” 凤宜宁正被她女儿一声“阿姨”叫得心惊肉跳,又听这番话,忍不住面红耳赤,连忙解释:“他是宗时捷的弟弟。” 这么一句,石冬梅顿时泄了气,接着又露出理所当然的笑容:“原来如此。最近他来得少了,我们还想怎么回事,原来你们私下里关系突飞猛进,很快就能请我们吃喜酒了吧?” 她又叽咕了半天,亲热地保证不会把今天撞见凤宜宁的事说出去,这才离开。她女儿还频频回头看宗雪晨。 她走后,凤宜宁和宗雪晨好久没说话,只听到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 凤宜宁将最后一根薯条塞进嘴里,心想:“梦该醒了吧,也好。” 她拿餐巾纸擦擦嘴,鼓起勇气抬头看宗雪晨,发现他一直在观察她。她心脏重重一跳。 “吃好了?” “嗯?” “我能说话了?” “雪晨,我……” 宗雪晨还有点气鼓鼓的,但他目光清澈,没有一丝游云:“我不管你和别人怎么说,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我不会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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