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她的丈夫坻漠时,飞船已进入了9303的空域。  自从婚期确定以来,每次一听到或是想到“丈夫”这个词,不知怎么的,塔尔总会习惯性地在左侧嘴角挂上抹意味不明的浅笑,笑得多了,很多时候自己便注意不到了。  这次也是。  她由侍女领着走到舱门边等待飞船降落,正勾着唇角暗嘲苍狄的无赖行径与她那个傲慢的丈夫,左侧身边却突然靠过来一个人。过来得悄无声息,她都没反应过来唇边还有笑需要收起。  “看来公主对这场婚礼很是期待啊。”偏低沉的声音有些刻薄地传来,音色不如硙应的好听。  她为什么要拿这声音与硙应对比?  塔尔不动声色地抛开这段思绪,将嘴角的笑意加深:“毕竟没有大王子人前一面人后一面随意切换的本事,总要先预热一下,才不至于出纰漏。”  “那倒真得好好预热,一会儿在人前的时间可比你想象的要长。”  塔尔将嘴角又扬起了几分,眼中犹自冰寒一片:“多谢提醒。”  二人自始至终都未转头有过对视。鲜艳的礼服着在身形完美的新人身上,单是背影就分外养眼,可热烈色彩灼不热的,却是明艳华服四周比太空还冷的温度。    飞船穿过大气层,减速下降。  透过舷窗,塔尔看到了这颗黄沙覆盖的星球上裸\\露的山岩、嵯峨的巨石、错落的枯木……遍野荒芜,寸草不生。如果没有三三两两的居民偶尔在沙漠中现个身,她根本不敢想象这样一颗贫瘠的星球会是一个星国的行政星,哪怕这只是个弹丸小国。  塔尔掩藏起想要皱眉的自然反应。  飞船掠过一座岩石堆叠的小山,虽是小山,矗立在一马平川的沙地里,也显得极为恢弘了。小山消失在视线中的下一秒,飞船着陆,不像斯坦洛特的飞船那么平稳,塔尔的身子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坻漠的右手朝她伸出,但塔尔总觉得那似乎是从她身后而不是从他身侧伸过来的。可飞船已经停稳,舱门马上就要开了,身边人也不像是有多少耐心等她把那点“似乎”考虑清楚的人,犹豫了一瞬,第二次将手放进他掌中。  手被那只大掌再次握住,此时不像在太空中那么手忙脚乱,舱门开启之前她还能分些心感受下被一个陌生男人牵手的感觉。  力度大小适中,动作温柔娴熟,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王子。  踏上苍狄的土地前,塔尔给自己的丈夫下了定论。    苍狄星国在宇宙中的位置特殊,黑洞引力场是个天然的防护盾,所以迄今为止,星际内还没有苍狄的任何影像资料,外界对苍狄的了解仅限于寥寥几段文字介绍,而这些文字中的大多数还都是来自苍狄。  这是罗勒他们不愿让塔尔嫁过来的第二个原因。  来之前塔尔也不是没有设想过外人口中的不毛之地是什么样的情景——杂乱的部落,野蛮的民众,荒芜的土地,破败的宫室……  再怎么放低自己的底线她也想象不出自己该怎么踏入这座被开凿雕琢过的山体中,这个周围人口中,苍狄星国的,王宫。    “公主这是什么表情?”身边连嘲带讽的声音恰好只够让她一人听到,“先前预热得不够吗,一下飞船就出纰漏?还是嫌苍狄排场太小气,该上至父王下至群臣,倾巢而来飞船边迎接才配得上斯坦洛特公主的身份?”  苍狄的阵仗确实不大,除了飞船上原本的那队人,王宫中派来迎接的,算上礼仪官员,统共也不到20个人。这点,塔尔早有心理准备。  “王子说哪里的话,我不过是刚到一个陌生的星球,需要花些时间适应罢了。”塔尔咬牙扯出该有的笑容,“怎么,你就那么心急,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  坻漠轻笑一声:“公主请便。”落在塔尔耳中,像嗤笑,“不过据我所知,斯坦洛特行政星上的大气、引力条件,与这里相差无几啊。”  “大王子难道不知道,女性生物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总是更敏感些?”这么不解风情,看来万花从中过时只带过欲从未带过情呐,塔尔暗自推断。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接下来是要进,王宫,举行婚礼仪式了吧。”  “公主适应好了吗?”   “当然。”  坻漠给为首的礼仪官员一个示意,婚礼正式开始。  这时候倒是以她为先了?  塔尔悄悄斜眼瞥了瞥至今没看仔细长什么样的丈夫,虽然句句话带刺,但似乎也只限于逞口舌之快而已。  原本只当他是自己来斯坦洛特的借口,这么看来,以后没有木恪斗嘴的日子,生活也不至于太枯燥了。    山体底部正中被挖开凿出宫殿大门的样子,两扇山岩雕琢而成的气派宫门嵌在石槽内,为完成身份识别的众人自动向两边移动分开。  山体绵延数千米,却只有二、三百米宽,内里灯火通明,完全没有山洞应有的幽暗。  塔尔随坻漠走上同样靠挖走山岩才得以开通的宫中主道,石路平坦,蜿蜒向前,沿路的灯光映上打磨光滑的石壁,被反射到对面的墙上,下一瞬又重新反射回来。无数灯光,数不清的反射,这四面皆有遮挡的通道被光线重重包裹膨胀,身处其间的人仿若置身开阔平原,迎着恒星灿烂光芒而前进,一点压抑逼仄之感都没有。倒也算得上独具匠心了。  行过一段类似上坡的路段,一道大气中隐含丝丝雅致的宫门出现在众人眼前,坻漠停下了步子。  身后的脚步声同时消失,看来就是这儿了。  礼仪官员上前向二人示意,宫门应声而开。    斯坦洛特偏好冷硬的颜色,而环境使然,苍狄则更推崇热烈的色彩。  色中至烈至热当属红和金,苍狄的国主当然应该穿红着金;色中最浓是黑,黑由所有颜色混合而成,论内敛沉稳,严肃霸气,非它莫属。岌罔大帝一袭黑袍点缀以热烈的红与金,端坐于宴会大厅的主位上俯视门外二人,就如照射J1001的恒星炽翼,光芒强盛,不可侵犯。16000多年的王者生涯,塔尔不得不承认,他比罗勒更有威严。  随礼仪官员的指示,为首的两位新人缓步踏入苍狄王宫的宴会厅。  大厅极高极大,进深接近了大半个山体的宽度,依旧是挖山开凿出的,厅中矗立的四根圆柱、厅内的桌椅摆设、哪怕是顶上形态各异的灯罩都是直接由山岩雕刻而成的,与地面、石壁、石顶一样,和这座山是一体的。看似最原始的建筑,实则要比S0001上的高楼更耗时耗力。  因是宴会用厅,大厅中的岩石表面都做了抛光处理,灯光一照,满室的流光溢彩。群臣及其家人们身着苍狄传统的鲜艳礼服,明丽的色彩因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光熠熠生辉。宾客分立宴会厅两侧,翘首盼着这场苍狄建国以来最盛大的婚礼,一睹那位大国公主的真容。    二人走到主位下站定,塔尔虽知道在苍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法无天,可多年的习惯也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坻漠已经按着礼仪官员的指示俯身行礼,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地仍站在原处与主位上的岌罔大帝和他身侧的淇奥王后对视……  她对“行礼”这个词向来都是置若罔闻的。  窃窃私语的宾客一瞬间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或惊或疑或怒地全部对准了大厅中央突兀的红色站立身影。岌罔在苍狄是近乎于造物主的存在,斯坦洛特公主的这一举动,怎么算都是大不敬。  礼仪官员负责整个婚礼的顺利进行,场面一静,他背上的汗立刻就把贴身的那件衣服浸湿了……  看主位上的人尚未流露出不满的神态,他忙强作镇定,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重新高声发出新人行礼的提示。  塔塔再一次将这句苍狄的语言在她耳边低声翻译为斯坦洛特语,塔尔这才有了些反应。  右手覆上左胸,微微弯腰,这是她脑中对“行礼”仅有的认知。  整个大厅更静了,礼仪官员连同两侧的宾客连呼吸都静止了,大厅中流转的光影似乎也在这一刻随着众人屏息凝神了。  这样的变化塔尔不会感觉不到,直起身对上主位上岌罔喜怒不辨的脸,有些窘,更多的却是怒。都已经行过礼了,还想怎么样?真以为她背井离乡就可以任他们欺负了吗?  “跪下。”几不可闻的一句斯坦洛特语飘进她耳中,她下意识低头看,是已经伏在地上许久的坻漠。他隔空耳语的音量控制真是一次比一次精湛呐。  只是“跪下”是什么意思?像他一样双膝叩地,头手伏地吗?这样明显表示低人一等的动作她为什么要做!  她犹豫着。  主位上的人依旧无喜无怒,看似平静,可这样的表情摆在积威已久的人脸上,却比大怒更易让人心生畏惧;周围宾客的神情全都因斯坦洛特小公主傲慢无礼的态度转变为了愤怒与鄙夷;礼仪官员满头大汗地第三次发出新人行礼的提示。  塔尔仍在挣扎。  “跪下!”坻漠又一次出声,轻而短的声音里却是满满的警告与命令,还有,一些至今为止她只在硙应那里感受过的不容抗拒。  就是这两个字,她突然就释然了,来这儿本就不是为了争这口气的,不就是跪一跪,总比惹怒了岌罔好。入乡随俗嘛。  于是从未向罗勒行过礼的塔尔小公主真的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跪在了岌罔大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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