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色清明之时,床上之人缓缓睁开双眼,一旁的床被已经干干净净就像不曾有人来过。左靖骁一向早起,勤勉精进的品格在京城的贵公子圈是出了名的,各王公侯府都以左郎为标教训子弟,遂是男女老少谈起此人无不称贤。 尽管如此,在江芸珠眼里,作为夫婿就另当别论了。 芸珠穿上素锦米色暗花斜领裙,腰间系着淡紫色丝绦,她素来只着浅装,除了那日一身正红踏进左府便是如此。“花伶”,向外唤了一声,便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一只琉璃貔貅。 花伶闻声进来,扫了一眼整整洁洁的床褥,心下叹了口气,原本期待的眼神转而低垂下来。江芸珠将花伶脸上这一变化收入眼中,不禁觉得有趣笑出了声,打趣道,“哟,花伶懂得不少,可以嫁人咯”。花伶听懂了这话,脸上泛起飞红,又气又羞,一双杏目怒瞠,“小姐”。芸珠笑的正欢,每次左靖骁走后的大早,这小妮子进门都会暗自打量床榻,而后又一副失落的表情。 花伶拿起一把红木木梳,站在她后,自上而下地梳理着那如浓如泼墨密如绸缎青丝,瞥见那人手中的东西,顿时失了颜色。“嘶…”发间力道突然变大,芸珠疼的吸了口气,花伶慌慌张张开口“小姐,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 芸珠举起琉璃貔貅放在眼前细细查看,半晌,叹了口气道“总觉得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珠珠,珠珠”,门外的八哥喋喋不休地叫着,芸珠放下手中的貔貅向外走去。 “嫂嫂,玉兰叨扰了。”一声温柔如水,芸珠也不得不承认这阚表妹倒是天生一副好嗓音,她为女子都不禁被这声音吸引,而眼下这想给左靖骁做小的心思她也是不得不提防的。 “妹妹哪里话,我在府中清闲得很,也难得有伴。”芸珠笑目相迎,甚是热情地走到苑中。 一墩方面圆柱底石桌立在一棚郁郁葱葱的罗兰花下,清晨露水初过后的花朵淡紫色中渐透浅红,一簇簇地开的好不热闹,如丝如缕的清香就在这方寸的小苑间四处散落。阚玉兰也忍不住走近了端详这开得正盛的花朵,问道,“姐姐,这花甚是清香可人,不知唤作何名” “紫玉罗。”芸珠在石桌边坐下,倒出一小盏花茶细细品着,心中揣测这阚小姐一早过来想来定是为了左靖骁,只可惜佳人空跑一趟。 “紫玉罗,”阚玉兰兀自重复这名字,她向来对花了解颇多,却也未从脑海里想起一星半点叫紫玉罗的花来,“姐姐这花怕不是京城之物吧,想来整个上京怕是都没有这样的花的”。 闻言芸珠状作欣喜道“妹妹真实好眼力,这花的确不是上京之物,说起这花倒是要感谢侯爷了”。 面朝花簇观望的阚玉兰表情一瞬由喜转恶,眉头轻皱,这意外的回答倒是令她讶异又不甘。实是好奇又故作寻常地转身在芸珠身边坐下,继而又接道“噢是表哥寻来赠与你的吗?” 见鱼儿已经上钩,却还是一脸寻常的模样,芸珠故意露出甜蜜又略带羞涩的笑颜,细说道“侯爷与我新婚三月之时因公外出,足足一月才归。这紫玉罗便是他那时一起带回来的,又是亲手种在这苑中,还说是给我的赔罪之礼。侯爷真是另类,我还心郁结不已,怎的这赔罪之礼却是花花草草。” “嫂嫂真是福气。”阚玉兰脸色略僵,又很快恢复了笑颜,只是这心里却自此有了一片乌云。 表哥在她眼里一向文武无双,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形象,只不过从未与什么花花草草扯上联系,那一藤紫玉罗典雅清淡、温柔如此,这样的他,身为青梅竹马的表妹也不曾见过。 芸珠顺手拈起一杯花茶,送至阚玉兰面前,满是笑意的双目看着,又接道“侯爷一向喜怒不露,外冷内热,没想到也是这般温柔的人。” 这句话生生激起了妒火,一副银牙暗自咬了咬,阚玉兰又满不在乎地迎合道,“是啊,表哥自小也是如此,对外人一向冷淡,却对我一人好,就是姑姑来了也比过。”说完略带得意地接过了茶杯。 这心直口快的反击芸珠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对这阚小姐的性子有了了然,表情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夫人,表小姐,”管家左甲恭敬地朝二人打了照面,便对着阚玉兰道,“表小姐,老妇人唤您” “姑母她可说了何事”阚玉兰一脸莫名其妙,这大清早能有什么事,她还特地来青竹苑套近乎,就这样被中断心中些许不快。 左甲自是知道这表小姐不喜,却也无奈地笑着回答,“老夫人并未言明,只吩咐了左甲传唤”话毕,便一身笔直地站定在一旁等候。 芸珠抿了一口茶,眉眼一挑自是知道这老夫人此刻传话的意图,自觉在老夫人心中不想自己也是个厉害角色生怕这阚玉兰在这儿吃亏了不成 正巧她和这一心只知道表哥的阚小姐也累得继续交谈,便先一步起身,对着阚玉兰笑道“妹妹改日再来,我定泡一壶花茶等候。” 阚玉兰被左甲这她不走他也不走的架势逼的不经有些烦躁,本想不管姑母的意,再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打探打探这女人的虚实,芸珠这一送客的举动倒是令她不得不走了。“姐姐客气,妹妹去了。”话音未落,便气恼地朝着青竹苑外走去,后面跟着的丫鬟也尾随着离开。 看着人有些气愤地远去,芸珠对这阚府小姐娇纵直白的性子觉得好笑,正一回身转去,却看见左甲一身浅灰暗绣袍、发纶高起地还立在原地,英俊白皙的面容正挂着一贯的微笑,若非这左府管家的身份,乍一看都以为左甲该是某高官贵胄的公子,风采□□不知要使多少女子芳心暗许。 只是,芸珠看到这人一脸笑意看着自己,原本上扬的嘴角却顿了顿,轻蹙眉头,不一会儿又换上笑颜,客气地问道“左管家还有事” 左甲听着眼前人的疑问,当然晓得这变相的逐客令,脸上的笑意不但一分未减还更添了几分,“无事。夫人若是有事唤左甲即可。”说完,不等芸珠回话就对她行了一礼,兀自清风明月般地离去。 芸珠站在原地看着那灰袍消失在苑口,心中的疑虑未散。这左府上下,若说起最令她不喜的当属这唤左甲的管家了,虽然此人在左府上下风评颇高,又以老夫人得力助手之名常伴其左右在京城贵圈也小有名目。本该是中年稍长的男子担任管家,而左甲不过年方双十有一、形貌英俊,那举手投足也不似下人猥琐反之有公子如玉儒雅气节,那温柔笑意随身常伴按理说男女老少见了都自添好感,可芸珠只觉得那双深黑亮眸携着笑意看来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好了。 她进府非一日两日了,这左甲素来对老夫人维命是听,自是与她一直敬而远之之态,此番故意示好倒像是别有用心。年纪轻轻便将左府上下搭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让小厮姑婆无不夸耀,阚老夫人也颇为信赖,整个左府,恐怕只有左靖骁对他并无过高评价了,其城府之深犹如渊潭让人望不见底。 “花伶,最近可有江家消息?”她入江家不过三载,也谈不上什么亲情,但那老父,却是对她有着救命之恩的。她本是无根之人,自小如浮萍漂泊无依数载,前程往事多少坎坷心酸无须一一再谈。而那老父的出现和收留,天大地大,却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源。 花伶只对她摇摇头,江府近日并无消息传来,便是那日日在青竹苑飞落的云锦鸽也不见了踪迹。 四下里一片清净,只余风声吹得青竹叶丛飒飒作响,日头刚刚拔起天腰,光线穿透紫玉罗藤架,就这样照耀在芸珠侧身,一明一暗间衬得表情难辨。 皇宫清和池畔,早朝已过的皇帝一身黄袍并未换去,便坐在亭中看景。远远地,一干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皆面如灰土垂首等候。 不一会儿,德海公公身后出现了一身深褐色长袍,来人正是左靖骁。 此时,龙颜震怒自是无人敢靠近亭前一步,天子威仪于他们都是头一次见识便胆颤心惊。永禾帝登基以来贯是慈眉善目,对朝臣子民、太监宫女一向温和仁厚,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饶是海德公公也不禁打了个冷颤,有些畏缩地开口道,“皇上,安平侯到。” “臣左靖骁,参见皇上。”一如往常并未因天子之怒如何,永禾帝闻声转过身来,看着来人,面色沉郁,一言不发,目光似是看着其人却若有所思。 良久,抑制不住的悲怆终是显露在了永禾帝面上。 人生有三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纵有一身黄袍加身也难逃悲苦二字,是帝王又如何,也仍旧不能幸免。 昔日雄姿英发的少年天子如今已是天命之年,威严气度犹在,眉宇犀利犹在,九五之尊犹在。可人皇也是人,有痴嗔爱恨欲所求,然而一件也没有留下。 “朕问你,”沙哑沉闷的声音似是难以继续,却又不得不继续,“元彻当真死了?” 双目如炬眼中依稀渺茫仍存,却逐渐如燃尽的蜡烛般一点点枯萎地暗了下去。久久等来了的回答,竟是噩耗—— “太子殿下,在一月前已经去了。” 左靖骁并未抬头面圣,身为人臣为君解忧,而此番灾祸却是能力之外。他比元彻太子长五岁,虽君臣身份有别,太子待他也如父兄一般敬重,他待太子亦然。太子之疾非一日两日,曾寻遍天下名医皆无可解。 永禾帝一生只有一妃,未曾立后,而元彻是唯一所出,其母几年前去世,永禾帝悲痛至今,父子亦因此隔阂。而今密探回报,离京半年的元彻太子暴毙,却是迟了足足一月,原是太子生前有令,此事不得声张。 “他当真恨朕。”有些哽咽,声音拖拽地陈述着事实,一句话用尽了帝王力气,只剩下满目愧悔和遗恨,却是无法挽回。 “王德海,传令,太子发丧,宫中哀悼三月,早朝停罢三日。” 闻此,德海浑身一颤,慌慌张张地跪伏在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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