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夜风吹散密密沉沉的浮云,顾青山霎时挥袖跃下屋顶。碧影翩跹,恍若自月光中倾泻而下。  他满目喜悦地欲从侧门出,将将迈步,却又猛地回眸一看,风不定,人初静,庭院寂寂如常,唯有一袭沉沉的蓝影立在翠叶扶疏深处,不知已有多久。    “没追上?”顾青山的双手看似无意地负在身后,却是为不让燕空发现端倪。  “你希望我追不上?”  燕空自树下走来,眸色冷冽,将顾青山眼里微不可察的情绪都收入眼中。    顾青山抿了抿唇,轻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来人轻功虽不及我,却擅长抹掉自己的气息与痕迹。”燕空神色凛然地步步逼近,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目光叫顾青山心里发毛,“你知道是谁。”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饶是顾青山再会装神弄鬼,此刻在他的注视下竟不敢露出狐狸尾巴。    “我……并不知。”  顾青山说的是实话,琉光楼被灭,虽也有不少在外的门人幸免于难,但他不知会有何人以此方式联系他,又是如何找上他的。  那些门人本是东扶所养的死士,常年乔装混迹宫廷侯府、商贾江湖之中,身份都极为隐秘,互不来往,如此细想一番,顾青山愈发觉得箭身的暗文蹊跷。    燕空信了他的话,又道:“可你要去见他。”  “不错。”顾青山没再隐瞒,举起手中的羽箭递给他,语气骤然肃冽地威胁,“你不要跟着我。”    燕空接过这支箭细细打量,箭身乃特殊材质打造,暗文刻痕极为轻浅,若非目睹顾青山在屋顶摸索箭身,怕是燕空也极易忽略这一排细细小小的纹路。  他自是不懂暗文的真意,但他却知这对顾青山而言极为重要,居然明知是陷阱也要奋不顾身一探究竟。    燕空抬眸看着沉寂的庭院,花弄影,月如水,人已远,他却无心而眠。    顾青山出门直往最近的客栈,偷偷摸摸潜入马厩随手选了匹棕马朝东驰骋而去。  他内力被废自是无法以轻功飞檐走壁,路上少不得耽搁时间。更何况此时城门已关,顾青山唯有弃马以飞爪索勾住城垛翻墙而出,又在城外树林里过夜的商贩手里另弄了一匹马,一番折腾赶到海边,城中已打过四更。    皎洁的月光下,辽阔的海面洒满粼粼银光。  顾青山勒住缰绳纵身下马,恻恻海风尖利如刀,砭人肌肤。他逆风而行,兜满风的衣裳却使劲儿往后拽着,噗噗的响,仿佛在阻拦他、警告他。  可顾青山没有丝毫犹豫,步下坚定地走向那已等候在礁岩上的人影。    “原来你还记得这个地方,昔年通往大海仙岛琉光楼的唯一入口。”  礁岩上的人转身看着顾青山,风吹乱她的长发张牙舞爪,却吹不散她眸中轻蔑的讥讽。  顾青山在她面前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看着她裙裳乱舞自岿然不动的倩影,心里喜忧参半。  在来的路上,他曾思虑过,也曾往她身上怀疑过,但仍有许多说不通的疑点,哪怕此刻她真真切切站在顾青山面前,还是没能解了他心里所有的疑惑。    “这便是你的坦白吗?香十三娘。”  “是。”  “为了星桥?”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香十三娘敛了目光,俯瞰拍打着礁岩的海面,怅惘的眼里如海浪泛着汹涌的思绪,呢喃道,“我从出生便是孤儿,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一片空白,我不知自己为何生、为何活,我只是不停执行任务的一件利器,一旦我的锋刃钝了、锈了,我便是毫无价值的废铁,这就是我的生命。”  顾青山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海风的怒啸仿佛也是一种悲悯,“今夜死、明夜死,对你来说毫无差别。直到你目睹星桥不畏狂风暴雨也来寻你的赤诚之心,你终于有了一种被视为人,而不是利器的存在感,自然你也不想伤害他。”    香十三娘瞪着他,冷笑,“别说的你好像很懂我!”  “我的确不懂你。”顾青山侧眸看着她,眼波淡漠,心里却因想起东扶而思绪不定,故作镇定地说道,“我所说的,只是我曾经也经历过的。”  琉光楼里的人大都如此,他们本该都是在这世上消失的人,是东扶给了他们新的活路。    香十三娘没有追问,静默间,她又忽然说道:“我本名,香罗袖。”  顾青山寻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香罗袖?你是赤虹君的左右手?”    传说中的琉光楼是海中的一座仙岛,实则是环绕又彼此孤立的三座岛。  主岛,为东扶所掌管的机关重地,其中多为朝廷和江湖的机密要事;东岛,为玉人罗负责磨练新入门弟子,及联系接待在外各路门人之所在;西岛,由赤虹君掌管,负责每月十五开门迎有缘人,以同等价值的秘密互换,让琉光楼在短短一年间跃居江湖之首。  故而外人从不知琉光楼尚有主岛与东岛,认为西岛朝云阁的赤虹君便为琉光楼楼主。  顾青山十一岁那年入琉光楼,便是以一介杂役在西岛听差。    “我曾在朝云阁见过你许多次。”香罗袖侧身直面顾青山目光灼灼的注视,“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已被罚跪在烈日下整整两日,也是这样的一双眼……  “不,是更狠厉、更戒备的眼睛,像拼命要在敌人手中护住自己父母遗骸的稚童,可你的眼睛却充满狠辣的兽性,丝毫没有青涩的胆颤畏惧。  “我只约莫长你一两岁,却被那样枯瘦弱小的你所震慑,所以当我在金城外的乱坟岗看见你嬉笑散漫的眼睛时,我一刹那以为自己寻错了人。”    顾青山忽而很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他同样记得在朝云阁被罚跪的那几日,因为正是那次闯了祸,他才第二次遇上东扶。    顾青山敛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思绪,问道:“你专门来寻我?”  “不错。”  “可你却并未表明身份,还下药迷倒我们所有人。”  香罗袖笑道:“我寻你寻了三年,却发现你和记忆中的人判若两人,我多几分试探也不为过吧?”  她在顾青山纳闷的目光中又敛了笑意,“更何况我还在生气,气你三年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气你明知琉光楼出了事,可你无所作为,甘心困在此处做一个小郎中,顾青山,我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人。”    “我不报仇,是因为我从不相信东扶已死。”顾青山望着海面的月,眸色里满是如月的柔和,“我甘心困在金城,因为这里是距离琉光楼最近的地方,我不想离开。也许有朝一日,他……还会回来,在这里登船。”    “既如此,若我说,我是遵东扶遗命所来呢?”  轰隆一声,惊涛拍岸,绽开白白的浪花,霎时震得顾青山大脑一片空白,“遗命?”    香罗袖神色肃然地说:“三年前,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琉光楼,却已是琉光楼大战后的第二日,海面依旧火光映天,我自朝云阁暗道潜入,赶到崖边打算以空中铁索飞到主岛,却不想在穿过树林的破庙时,发现了已奄奄一息的东扶。”  “什么?”顾青山震惊失色。  “东扶只来得及交代遗言,并交给我一样东西,命我务必找到你。”香罗袖自怀中掏出一枚梅花玉平安扣,和顾青山一直视如珍宝的平安扣一模一样。  他一把夺入手中爱抚摩挲,难以置信的眼里早已弥漫开深深的水雾。    “他让我告诉你,你父母灭门惨案与飞歌门有关。”香罗袖无奈地摇头苦笑,“琉光楼被灭,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惦记着你!顾青山,我始终怀疑东扶逐你离岛,便是为保你,而这三年里我调查过飞歌门,琉光楼被灭的幕后便是他们!如此一来,飞歌门盯上琉光楼,是否正是盯上你?奈何我查不出你的背景……”    香罗袖一口气将她这三年里的事说个不停,可顾青山捧着手里的平安扣,神思早已飘远。  “最后呢?”顾青山冷不丁打断香罗袖的话,“最后他……”  香罗袖长叹一口气,“是我亲手埋葬了他。”    轰隆的闷响,巨浪滔滔,顾青山身子一个趔趄,双手无力地垂落,像有人挖走了他的心。    “所以,顾青山,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东扶……已经死了。你的等待,是浪费时间。”    顾青山怔忪地呆立,千言万语梗在咽喉却什么都说不出,脚下的岩石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涛冲刷下,仿佛摇摇欲坠,就像他心里固守的信念一般,在土崩瓦解……    寂寥的夜色里,伫立的两人如狂草凌乱的一幅画。  直到一袭碧影摇摇晃晃地沿着礁岩远去,只留一抹婀娜多姿的倩影在风中兀自思量。    “主上,她受的打击不小。”香罗袖转身,忽而恭敬地双手抱拳行礼。  黑暗中,一抹幽暗的黑影不知几时已立在月光下,黑纱遮面,清辉阴冷,神秘得诡异。  “不如此,如何令她离开。如今朝局动荡,只待她冲着这盘棋局挥出致命一击。”  东扶意味深长地望着黑夜中那一抹碧色的小点,暗暗咬牙呢喃道:“快了,阿珂,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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