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二月,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前几日树下石间还存了些残雪,这几日山中的春雨却是一阵紧过一阵。 今日菲菲细雨,山中万物都润泽湿滑,我自诩身轻如燕地踏着草叶树枝,却比平时更费力些。老老实实地练完在山腰和山顶往返三趟功课,已是气喘吁吁。 我因听信我义父这老头子说的,说古来的高格调人士们都会收了那梅花上的雪,埋在地下藏了,取出来煮水烹茶,茶便会有梅花的清冽香味。他还说,在山顶那棵古松下,就这么摆上一壶清茶,思索一下那悠悠东流水、渺渺人一生,别提有多风雅、多意趣了。 他大约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然而我正值少年,正是要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并且立志像古来典籍上记载的那些高人隐士们那样做出一番风雅事迹来,自然不能错过任何可以提升格调的行为,当下就上了心,把这个主意记住了。 于是正月里我不惜冒着山中风雪,抱了个坛子跑到接近山顶的梅林那里,去收集梅花上的落雪。为此还在雪夜崴了脚,几乎冻昏在山中,亏得阿原经过,把我救回来。 然而前日,我兴冲冲把这花了老大代价收来的梅花雪水取出来,自己扇了火在小炉子上烧开,还用上了老头子平日珍藏的茶叶,美滋滋拿到老松树下自斟自酌,却并未喝出什么冷香清寒的高格调滋味来。 不仅如此,我还喝坏了肠胃,躺倒在床榻上嗷嗷喊痛。肚子疼了两天,只能吃顾家嫂子做的清淡稀粥。吃了几顿,人瘦了一圈,终于好起来。 老头子抖着空空的茶叶罐子,几欲捶胸顿足,于是将我每天从山腰到山顶的轻功练习由一趟加到了三趟。 雨在此时停住了,天色湛蓝如洗,斜阳慢慢露出脸来。天边隐约有彩虹的影子,却被前面那座高一些的山峰挡去很多。还没到晚饭时间,我想着两山之间山涧有道瀑布,那里的彩虹映着水汽,应是格外好看。 嗯,山涧观虹,应该也算件陶冶情操之事。于是我就振奋起精神,提气向那山涧溜去。 一路鸟声啁啾悦耳,步子也觉轻快,很快就听得潺潺流水声。正是雨后,溪水略涨,我来到溪边,沿着溪水顺流而上。 山涧瀑布水声隆隆,一道七色彩虹恰横在两山之间,颗颗水珠映着斜阳闪烁,果然美不胜收。我待要酝酿一下,学老头子那样吟个诗句,瀑布边的山石后面却猛地滚出一个人来。 我一惊,本能地踩起踏歌步,瞬间已后退出了十步地。 那人踉踉跄跄站起来,似是极为虚弱,朝我走了没两步,又仆倒在地。 我原地怔了怔,掉头就走。 我并非不肯扶人于危难,只是顾家嫂子曾同我说过,这归云十九峰自成阵法,里里外外连成几层重峦迷嶂,山外的人就算迷路也迷不进来,那些山外的猎户也都依着惯例只在外围打猎。她还好几次叮嘱我,若是真的见了生人,那多半是歹人,我就该立即跑回家告诉义父才是。 我走出几步,打算赶紧回去告诉老头子,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回头再看了看。 彩虹已渐淡去,那人已靠坐在山石上,闭着眼睛,浑身被瀑布飞溅的雨丝打得湿透。一轮橘色夕阳,刚巧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优美分明。 忽然之间,他转头,睁开眼睛,对上我视线。 目光相接,他冲我笑了笑。 他这一笑宽容坦荡,似是对我准备不救他的打算表示谅解。我虽脸皮不薄,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踌躇一下,觉得就算是个歹人,这般半死不活的,凭我练习了□□年的逃跑功力,他大约也抓不住我,大不了我再掉头逃走便是。 于是我大着胆子走到这人跟前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人脸色青白,头脸一片凌乱狼藉,却能看的出约莫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少年人。 正准备问他话,他却气若游丝地先开口了:“在下饿了好几天了,尊驾有什么能吃的可否随便匀给两口?” 他这一问算问对人了,我时不时身上会揣着点吃的。 我一摸褡裢,里面果然有好些个五香炒栗子,正是顾家嫂子昨天给我的。我把炒栗子都掏出来给他,他道声谢,抖抖索索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咬,咬了半天,栗子没咬开,掉在地上,看来已虚弱至极。 我忙给他剥了一个,送他嘴边。他似本能地想避开,但仍是扭头过来,就着我的手把栗子吃了。 这神态,很像我以前喂过的一只受伤小鹿。 我便把栗子一个一个剥开喂他。 他闭着眼睛吃着吃着,眼角却有两行泪流下来。 我向来只会插科打诨,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一时手足无措,只好逗他:“小子,不怪你要哭,这栗子本来就做的咸,搁时间久了也疲软不脆了,难吃的很。” 他睁开眼睛,果然是乐了:“倒不是觉得咸,就是有点噎着了,想喝水。”说完,就期待地看着我。 我只好起身,双手去边上捧了一捧溪水过来,他也就着我的手喝了。喝完他歇了歇,似乎高兴起来:“好了,吃饱喝足,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他说他要死了? 我细细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看不出伤痕,也没有血迹。 额,或许是得了绝症吧。 我不由问道:“你真的要不久于人世了?那你怎么会闯到这归云山里呢?” “被人追杀,”他倒没想隐瞒,勉强抬手指指胸口,“被打成了重伤。” “在下是大魏人氏,跟随兄长往来雍国和大魏之间做些小买卖。谁知这趟出行,我们的随从起了异心,联合歹人劫财杀人。我兄长为保护我,死在他们手上。我拼尽全力才逃脱了,一路逃进山里,他们大概知道我必活不了了,没追上来。又或许,追杀我的人像我一样也在这山中迷路了,尊驾要小心别撞见。” 这小子虽然自己快要驾鹤了,却不忘提醒我有危险,心眼倒是不坏的。 我拿过他的手,粗粗摸了摸脉象,果然是命悬一线。 这么一来,我更不能就这么把他扔这里了。 我拍拍他肩膀,发现他瘦得硌人:“小子,你能走的动吗?我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他摇摇头,坦然道:“走不动,也不想走了,反正要了结,不如在此,安静看会夕阳,天黑闭眼就是了。” 我努力想憋出点安慰或鼓励的话,只是萍水相逢,又不知道说什么。 若要这时走开,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终究觉得要救他一救:“你看,你若在这里闭了眼,说不定你的仇家找过来,会对你的遗体不敬。就算仇家没来,日后别人来到这里,见着你的遗……咳,见着你,也是要吓一跳,倒可惜了这么好一道瀑布。我倒是知道一些山洞,又幽静又没人能找到,刚好让你歇歇,也好做你的百年之所。” “百年之所?你还真是会安慰人,”他大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白牙齿,紧接着咳嗽,“没想到……我此生竟到此为止了,竟然要在这深山中长眠了。” 我见他有了点精神,干脆蹲下来,拉过他的胳膊:“来,我背你去。”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起身趴在我背上。 我背起他,提气朝最近的山洞跑去。 他双手本已圈住我脖子,此时却呼吸一促,忽地又松开,只用手臂搭着我肩膀,努力不贴着我的后背。 这人虽已瘦得皮包骨头,身板却不小,我向来练功,练的却只是轻功一路,并不练拳脚外家功夫——义父总对我说,凡是遇到危险、遇到难事,哪怕仅仅是觉得不自在也罢,不要多想也不要逞强,三十六计走为上,立即撒手一逃,练好脚下逃跑功夫便是——因此我并没有多大力气,背他还是觉得有些吃力。他这么一来不肯好好地让我背着,我就更吃力了。 我有些火了:“小子,你没被背过吗?你要老实趴好我才省力。” 他嗫嚅道:“原来你是女扮男装,刚才,刚才竟没发现你是个姑娘,要你背着我,却是不恭。” 我更火了。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扮男装啊!!莫非你看不出来我是女儿家吗?!” 我这一怒吼,余音清脆,在林间回荡了许久。 半晌,他也不说话,头却垂在我肩上,呼吸平顺,想是被我吼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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