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风雪夜,我只怕熬不过去了。    绝望渐深之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令我略微一振。用力站起身来,抬眼看见几个人打马提灯迎面过来,赶紧避到一旁。为首的人看看我,勒马示意停下来,另有一人过来问道:“小子,这里离驿站还有多远?”    我羡慕地瞧着人家的皮袄皮帽,答道:“不远,三四里路,你们转个弯就能看见。”    这人“咦”了一声:“听你口音,是雍国人?这大风大雪大晚上,往首阳去做什么?”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答道:“我这是逃难,要到你们国都去讨生活,这风雪夜我没地方呆,睡着便会冻死,自然要往首阳去。”    那为首的人披着件深紫色大氅,看着甚是暖和,此时笑了笑,似颇有兴趣地俯身问道:“既然知道可能冻死,你为何不去求求那驿站的人放你进去歇脚?”    我被问得不耐烦,随口道:“从没求过人,拉不下来脸。”    紫色大氅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喃喃道:“从没求过人,哈哈,这个小丫头真有意思。”    我一惊,这人竟一下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装。    紫色大氅不以为意,一双眼睛如桃花般灼灼夭夭,在夜色中光华四溢,在风雪中也掩不住潇洒之态:“小丫头勿惊,爷从来流连百花丛间,自然不会把香花认作野草。”    他顺手指指方才问话的人:“瞧瞧,她也是女扮男装,哈哈。只是你从南边来,恐怕不晓得咱们北边大雪的厉害,这个样子走不了多久怕是要冻死,不如先跟着爷去驿站,明日再去首阳。”    那扮男装的女子闻言急急阻拦:“爷,咱们公差路上若带个小丫头,恐怕又要授人话柄……”    桃花眼似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终是有些无奈神色。他低头想了想,吩咐身后随从道:“也罢,给这个小丫头匀件长皮袄、帽子,再给她口酒喝了暖身。”    这雪夜官道上,居然叫我遇上个好心人,定是老天垂怜。    我接过东西,仍有些不敢太相信这好运气,只连声道谢。    桃花眼甩了甩马鞭:“小丫头,爷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咱们就此别过了。你到了首阳若无衣食着落,便在三日后正午在南城门边等候,可来爷家中做个丫鬟。”语毕,催马前行,回头对我笑道:“小丫头,好自珍重,可别冻死了,辜负了爷的一番好意!”    方才一口酒醇香浓烈,令五脏都起了暖意,却不醉人。我回过神来,穿上皮袄皮帽,身上顿时暖意融融。摸着簇新的皮袄,厚实柔软,我不由啧啧赞道:“真是个好心的有钱人啊。”    复又感叹,一个月之前我尚在雍宫中安享富贵成堆,如今却为一件皮袄对人千恩万谢,可见人生晦朔难测。    但我刚才几乎要放弃希望,这人却及时出现施以援手,定是老天安排。    想到此处,便又鼓起勇气来。身上暖和,有了力气,收起杂念,我继续前行。  *****    首阳城比秣陵大了许多,街道宽阔,如棋盘般横平竖直。    我在河边草草洗了脸,理顺头发,尽量隐去雍国口音,一路打听,来到相府大门前。只见正门肃然合闭,门口镇守着两只威严石狮,只留左右两道偏门间车马进出;向里一瞧,隐隐可见高屋飞檐,果然是显赫之家。    我回忆着容烨走路的姿态,缓步走上前去,冲偏门前的小厮笑道:“在下亦辉,曾与府上裕松公子有过故交,此番前来求见,烦请通传。”    小厮看看我身上皮袄,将信将疑,我端着笑容,任他打量。他终是挠挠头,将我让进门房里等着。    两盏茶功夫过去,来了另一个小厮领着我进府去。    我沿路打量,房屋虽多,府中陈设却是简朴,不由暗犯嘀咕,不知道这个王七有没有钱借我。谁知转眼进了一间书房,小厮对里面的人躬身道:“公子,客人到了。”    里面那人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拱手行礼道:“不知兄台何时与我有过故交?”    我也是一呆:“你就是王裕松?”    他点头:“正是。恕裕松无礼,实在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兄台,还望兄台勿怪。”    这人倒真是实诚,全无官宦人家的油滑气,不认识便直说了不认识。    他眉目端正清秀,一脸谨慎书生气,与王七半点也不相似。    我不死心,急道:“你在家排行第几?你有没有和你长得不像的兄弟?”    这个问题颇为无礼,王裕松眉头微皱,却仍耐心答道:“兄弟五人,裕松排行第四,兄弟之间相貌肖似,怎会有不像的道理。”    我这才了然,定是当初那王七假冒了王裕松的名字诓我——随后大窘,讨债追错了门,丢死个人了。    那王裕松仍是拘谨看着我,目光纯净:“兄台?”    我硬是厚着脸皮拱拱手:“冒犯冒犯,小弟愚昧,受人蒙蔽,此番却是我寻错人了,仁兄千万见谅勿怪。”    靠诓骗混入相府,被追究起来可不是件小事,我偷偷向门口看去,他若翻脸,我即刻便逃。    他却反倒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裕松还道是自己忘记了旧友。”    原来是个呆子,所幸他不曾怪罪。    我讪讪笑着,赔完礼就走。    正走到回廊下,听得那呆子从后面匆匆追来:“兄台且留步!”    我暗叫麻烦,再次观望地形准备跑路。    那呆子跑得气喘吁吁:“裕松见兄台进退知礼,并非那等轻狂妄徒,定是遇上难事才来见我。虽是错认,也算有缘,兄台不妨将难处告诉裕松,裕松愿为兄台解忧。”    我纵使脸皮再厚,对着这张纯良的脸也断说不出“银钱”二字。    这呆子这会倒灵光了些,拉起我的手将一个钱袋放上去:“裕松之力绵薄,这些借给兄台救急。”    我攥着这钱袋,想到如今自己一贫如洗,连明天的饭钱也没有,到嘴边的推辞之语又咽了下去,憋的脸上通红。    这呆子善良笑笑:“世道艰难,君子难免落魄之时,兄台不必窘迫。”说完拱手而去,让方才的小厮送我出府。    小厮边引我出门,边送我无数白眼:“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哪里打听来我们四公子人傻心善,平日里哄他也罢了,今日居然直接找上门打秋风,胆儿可真够肥的。”    我无话反驳,捏着钱袋出了相府,听得身后那小厮吩咐门房:“以后遇上找四公子的人要多盘问几句,别轻易放进来!”    掂掂钱袋,约莫有十两银子,王裕松这相府公子对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真够大方。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叹着自己落到这般田地。连日风餐露宿,疲累难当,找了个便宜客栈倒头闷睡了一晚。    睡到当午醒来,心里把王裕松和他全家再感谢一遍,把那骗子王七的祖宗十八代再咒骂一遍,精神好了许多,思量接下来怎么办。    阿原曾说过义父也曾是王氏子弟,但义父隐瞒身份不欲人知,我宁愿饿死也不能去打着他的招牌去王家再要接济;说来在首阳城中,还有一个与我定了婚事的魏国皇子萧歆,但那本是两国联姻的策略,如今雍国颠覆,我这个公主身价大跌,若自己找上门去,岂不是强买强卖。那萧歆什么人品尚未可知,若翻脸把我绑了送与岐国,那才是栽进深坑里。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拿着王裕松给的钱先节省着去楚国,走一步算一步。    没精打采地出了客栈,天空铅灰,飘着雪花,路上积雪已有数寸。    从前归云山很少下雪,我极爱雪天,可以满山坡滚着堆雪球、打雪仗;如今见了这北国鹅毛大雪,却是愁肠百结,只想着雪天难行,路上怕又要受冻。    发着呆地向城门走着,路人行色匆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  *****    转过街角,一阵风夹裹雪花扑来,我闭眼抹掉雪花,余光瞥见旁边巷子站了个人,冲我弯腰拱手:“敢问,尊驾可是亦姑娘?我家主人相邀。”    这人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走起路来腰板笔直、脚下生风,大约是行伍出身。年纪虽不大,口风倒严实,无论我怎么打听他主人是谁,他只有一张标准的微笑脸,答曰:您到了便知。    我警觉起来,唯恐进了圈套。偷眼看看地形,慢慢拉开点距离,扭头欲走。    走在前面的微笑脸忽然转头道:“姑娘不必慌张,主人虽没多吩咐,但绝无恶意。前面依山阁里已备好了热茶,反正姑娘脚程快,若是到了那里不满意,再走便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家酒楼里人来人往,能有多大圈套,先去瞧瞧,大不了到时再跑。    首阳城中屋宇大多青灰颜色,古朴端肃,一派北方都城气象。依山阁是城内有名的酒楼,外面看着虽不似秣陵城中的酒家富丽堂皇,里面却是陈设悦目、器盏锃亮。    微笑脸将我引上三楼的一个雅间,楼下虽是热闹,整个三楼却静悄悄似全没有客人。我心里打着鼓,他已将门轻轻推开,自己守在门口,躬身示意我进去。    我探头往里瞧了瞧,只见几扇仙鹤云图的屏风,屏风后的小桌旁立着个人影,似也在朝我打量。    我猜想这人可能是不愿轻易露面,也罢,若有圈套,便从这三楼破窗逃走。我踏进雅间,隔着屏风相问:“尊驾邀我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切,你不想我看见,我也懒得看见,若又是误会,我走了便是。    屏风后那人闻言却三步并两步走出来迎向我,声带惊喜:“阿辉,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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