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刚踏上栈桥,岸边侍从们蜂拥而至,急道:“王爷,太子爷请你呢。” 王献截住几人:“发生何事?” “大侄子病了,我去看一看。”朱橚绕开王献,一把拽了朱樱,一路走一路说,“前年大嫂死了,那时雄英才四岁,这么小就没了娘,同我一样……不对,比我更苦一些。” 朱樱被他拽得踉跄两步,身不由己走上岸边。 “可是……”朱樱驻足不前,“侍从们只请五哥去,我不该去。” “我都说过好几回了,你怎还如此见外?大哥人最好,怕什么?”朱橚挑开车帘,一把将朱樱拉上车,“对了,我昨日还听小草说,你来应天府的路上救活了一个溺水的孩子,真厉害。” 朱樱沉默不语,转头望向车帘外。 落日一半沉入江水中,浩浩江水,一色金红。 王献大步踏过栈桥,瞥苏芥一眼,“走吧。” 苏芥摇头:“你可知道,我正是为了躲过此事,才出城来的?” 虽然他隶属药园,诊病的事本不会寻他,但皇上亲口吩咐苏老神医去看一看小皇孙,他们都不愿去,只得躲了。 “你也有算错的时候?”王献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翻身上马,“她都去了,你自然也不会不管。走吧,大夫,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 有的是杀人的法子,也有的是救人的法子,至于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大概全听凭他的心情。 苏芥与他并骑而行,淡淡道:“死生有命,人有再多办法,有的时候也未必胜得过天。” “你竟信命么?”王献鄙夷道,“这可看不出来。” “不信。”苏芥毫不犹豫地答道,收紧手中缰绳,策马追上前面马车。 “来,让一让!”朱橚拉着朱樱一路横冲直撞,避开无数往来女侍,拨开围了好几层的医师,一直挤到床榻前。 床帐半挂,太医院院使王宾皱眉站在一旁,向一旁站在阴影里的人絮絮说道:“这是惊风之兆啊,多半是吓着了,又或是……” 因怕病儿被光线惊扰,室内门窗紧闭,帘幔合拢,灯火昏黄,看不清屋内究竟有多少人,只觉人影幢幢,往来不绝。 朱橚走上前,把院使拉到跟前,“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谁也不想知道雄英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又或是怎么得的,你倒说,这该怎么治?” “这……”院使王宾自然认得每年都要到太医院“骚扰”他几番的周王,哆哆嗦嗦地道,“王爷也知道,小儿四大症,谓之痧、痘、惊、疳,其中这惊便是惊风,最……” 一个“险”字哽在喉中,死活不敢说出来。 这病榻上的孩子可是皇长孙,就算真治不得,现在也不好说出口。 “五弟,放开王院使,好好说话。”阴影下的人走出来,面相和善,眉间略锁。 “大哥,我这心里急啊。”朱橚皱眉,环顾满屋子垂首而立的医师,数落道,“你看看这些太医院吃白饭的,来了十七八个,跟一个没来有什么两样?我早向老爹说过,要他们何用?” 朱樱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轻声道:“五哥,人多嘴杂,不要说这些话。” 朱橚不服气地别开脸。心道,这话说了又怎样,他爹就算是皇帝了,也不过狠狠骂他几句,总不能真砍了他? 朱樱回望一眼回廊,王献和苏芥还未到,仍转头向那院使道:“患儿高热至此,神志不清,不拘针刺、冰敷,为何在此袖手而待?” “殿下说的是。”王宾回过神,忙招来掌针的小徒打下手,挽起衣袖,亲自去刺退热的穴位。 朱樱坐在床畔,接过侍女递来的冰块,亲自包在帕子里,俯身敷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 融化的冰水顺着她纤瘦的手指流淌下来,将指尖冻得通红。 半刻后,王宾收去针。 孩子神志清醒了一些,含含糊糊地唤要娘亲。 一旁的侍女们低下头,偷偷抹一下眼角。常氏早逝,虽有继妃吕氏在旁,忙里忙外地照料,到底不及亲娘好。 朱樱抱起孩子,安抚了两句,待他睡熟,仍放回床上,掖好被角。 “如何?” 侍女捧来银盆,朱樱在水中搓洗一下帕子,绞到半干,敷在孩子额头上,看着王宾道:“王大人的针很管用,没方才那般烫手了。” “不敢。”王宾抹一把额角的冷汗,躬身站起,向远处悄悄望上一眼,暗道苏芥怎还不来。 毕竟苏老神医年纪大了,不爱出门,苏陈又是个跳脱不靠谱的,他眼下只得盼着苏芥快些来,救他于水火啊——救人的法子他不是不知,但不是什么方子都敢拿来给小皇孙用的,整个太医院唯有苏芥用起药来最为大胆。 朱樱擦净手上冷水,起身走到朱橚身旁,“你看,王院使已退了烧,可不是你说的那般无用。” “要真那么无用,怎能混到院使的位子?”朱橚握起她的手腕,想帮她焐一焐手,“你的手被冰到了吧?这些事,只需让丫鬟们去做便是了,何必亲自……” 朱樱轻轻挣开他的手,正色道:“五哥也是成了亲的人,需知便是亲兄妹也该有所回避。” “哎?”朱橚眨巴眨巴眼,低声嘀咕,“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怎比母后还叨嗑?” “你自己不懂事,当旁人也同你一般?”朱标在他身后,低声道,“那小姑娘随仪鸾司孤身来应天府,在朝堂上从容不乱,你能比得她?” 医师们让开一条路,一青一红两人走进人群。 王宾喜笑颜开,“宣清啊,你可算来了。” 说了一句,又觉得自己太过兴奋,忙抹一把脸,端正颜色:“小皇孙已经退了些热,你来看看,用什么药才好?” “劳院使久等,卑职在路上遇到王大人,说了几句,不免耽搁。”苏芥略欠身,有理有据,经过朱樱身边时,抬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阿颜,手这么冰,仔细生冻疮。” 王献锁眉,他看到苏芥将一枚纸条交到了朱樱手中。 朱樱从容抬手去撩头发,眼风扫过手心中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不”字。 一回头,惊疑不定的目光与王献碰了正着。 “殿下,何事?”王献走到朱樱身旁。 她眉头微蹙,星眸闪烁,似乎举棋不定,王献猜不透那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 “小草。”朱橚不知何时凑到了王献身边,下巴指了指正在为孩子查看的苏芥,悄声问道,“那是谁?怎跟阿樱这般亲密?” “药园师苏芥。”王献面色不动,有如刀刻。 屋内医师见还有仪鸾司的人在,愈加束手束脚,不敢动一下。 “那是谁?”朱橚再皱眉,他常往太医院去,却不大认得药园里的人。 那处幽深的大园子,里面栽着百余种药材,他每每想进去,守院子的人总说园中栽有不少剧毒草药,常人不能入内。 “袁都尉的第三子。”王献换了个说法。 “那谁?还是不认得。”朱橚摸摸额头,余光瞥见苏芥直起身,向王宾摇了摇头。 王献皱眉,他的意思是治不得?不应该吧。 “啊?”王宾惊得抖了抖胡须,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这孩子方才烧的炭火似的,现下已好了许多,怎会治不得?宣清,你别这么早下定论,好歹试一试啊。” “幼儿高热至此,心气已亏,脑络损伤,救之困难。”苏芥淡然道,一边挽高衣袖,拈起一根银针,“我自可让他清醒片刻,只是终究回天乏术。” 朱樱紧握右手,眉头紧拧。 王献盯着她的右手,方才那枚纸条就在她手中,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与苏芥说救不得有关? “五哥。”朱樱越过王献,低声向朱橚道,“五哥吩咐医师煎羚角、附子、石膏,一剂服下。” “……雄英才六岁,用附子岂非太过?”朱橚摇头,“这方太险。” “心阳已衰,不用附子才是太险。”朱樱低眉,“快些吧。诸医师皆不敢用重剂,我也不好多说,唯有五哥懂得医药,还能说上一句话。” 朱橚见她目光坚定,点了点头,“好,我去跟大哥商量。” 朱樱向王献点了点头,趁人不曾注意,走到廊中,王献也跟了出来。 “殿下手中所持何物?”王献冰冷的目光落在她依然紧紧捏住的右手上。 “宣清给我的方子。”朱樱瞥他一眼,歉然笑道,“他不敢用那么峻烈的药,想让我去,可惜我也不敢,只得推给周王……” 王献打断道:“只怕不是。苏芥那等胆子,不至于不敢用一个药。” “王大人不信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了。”朱樱摇头,“这字条不能给你看。” 王献沉下脸,到底做不出从她手中夺过字条的事,一言不发闷头往外走。 走到一半时,廊下栏杆旁趴着一个嗷嗷哭泣的小童子。 小童子看见王献,一把扑上来扯住王献衣角,哭道:“小草叔叔,我的手好痛……爹娘都不在,我要来找他们……” 朱樱抬眼看看王献,王献扯了扯嘴角,“殿下,这是皇次孙。” 王献觉得今日东宫一定是捅了马蜂窝,事情一件连着一件。 哭成一团的孩子抬起眼来望着朱樱,极上道地张开手臂,奶声奶气地道:“姑姑,抱。” “……”朱樱俯身抱起小童子,见他左手食指上刺着一根淡黄色半透明的长刺,不由惊奇一下,轻轻拈了出来。 小童子又哭,“姑姑,痛……” “乖,不哭。”朱樱抖出一个小瓷盒,扔给王献,“你给他抹一些。”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