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石子忽然隔空飞来,正好砸中了鱼脑袋,紧接着听见一声嘲讽:“废物,连鱼都砸不准。” 唐秋水抱着手臂靠在我身后的柳树上,嘴里叼着条柳枝,侧头看着湖面荡漾的水波。 看见唐秋水,我拔腿就跑。他也不恼,就在后面跟着,幽灵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我钻进茶楼,他就在茶楼门口等着;我坐在路边上,他就在我旁边坐下;我运起轻功在房梁上跑,他在屋檐下穷追不舍。终于,我气喘如牛瘫坐在地上,唐秋水则是气定神闲,笑得小人得志。 我扭头,狠狠地对他说:“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他蓝宝石般的瞳眸里泛着光芒,接道:“即是君子,为何满街乱跑。” 我被他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竟找不出话反驳:“本姑娘就喜欢满街乱跑,你管得着吗。” “你倒是清闲,你知不知道你师父、石决明、我阿姊正在满处找你。”唐秋水眯起眼睛,笑得幸灾乐祸。 “我不回去,他们早把我给忘了。”我气鼓鼓地跺脚,跺得路面上尘土飞扬,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唐秋水忽然凑到了我耳朵边上,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喷在我耳朵眼里,弄得我直想笑,不过我还是要装作严肃的样子。 他说:“我才不想把你抓回去,你不想看看若是你失踪一晚上,你师父会怎么样?” 没想到唐秋水鬼主意那么多,我拍手附和:“好样的,就这么干。”陈郢动不动就罚我抄书,他才不会管我跑到哪儿去了呢。我好不容易下山,还没吃好吃的,还没玩好玩的,还没给自己买衣服呢。 在街巷转角处看到了家卖鸭血粉丝汤的铺子,我拉着唐秋水往座位上一坐,清清嗓子大声叫道:“小二,来两碗鸭血粉丝汤,四只玉兰饼,两个烧饼夹肉,再烫一壶桂花酒。” 没想到我和唐秋水不是冤家对头,聊起天来竟然一拍即合。 唐秋水最讨厌看什么四书五经,喜欢看奇奇怪怪小说。什么书生半夜被妖怪吃了,道士提剑降妖除魔,才子佳人快要终成眷属才发现家里是世仇等等。他对于盗版书颇有研究,知道什么地方藏着印刷□□的商铺,到哪儿买盗版书最便宜,怎么夹带□□出城不会被官府查。陈郢总是不让我看市面上的话本小说,不过在山上我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在顶柜上翻出来个话本,上面的男人女人□□着抱在一起,底下配着三个大字“玉楼春”。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唐秋水,他正在喝酒,听完后他把酒喷了我一身,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他咬了口烧饼,将头伸过来,两只眼睛亮亮的:“你想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书?” 我点头如捣蒜。 陈郢吃饭的时候很少动筷子,他杯盏不离手,喝的酒总是比吃的菜多。即便是吃菜,那样子更是斯文。在他面前,吃东西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心就坏了雅致的气氛。不过唐秋水与陈郢不同,他吃饭的时候十分自在,被食物填满的腮帮子鼓鼓的,咀嚼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他将头埋在碗里,埋头专心致志地吃着鸭血粉丝汤,额间渗出薄汗。 我们坐在路边上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的棚子里,在棚子里的木桌上拿着磕缺了角的酒杯推杯换盏,在酒水间谈天说地。说起试剑大会上落败于他的蜀山派弟子,他口中多是溢美之词。说起陈郢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祖,他说那就是个迂腐的中年人。说起他自己,他说相比于剑法,他更擅长于暗器和使毒。说起这大好山河,他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临安城,他此生定会在虎跑泉边上买下宅院,和心爱之人在临安城相守到白头。 我问他,什么才叫心爱之人。 他将头从碗里抬起来,边吸溜着粉丝边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抢走最后一块玉兰饼,饼皮炸得酥脆,里面包裹的肉馅弹弹的,咬一口汁水四溢。 “明明你才没心没肺。” 他笑得张扬,酒水从唇角溢出:“我是狼心狗肺。” 吃完饭,我正打算拍桌子当大爷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早就没银子了,银子全都给陈郢买纸笔花光了。 唐秋水懒懒地掏出碎银,摆摆手叫店小二不要找钱,我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像是小弟抱着大哥的大腿要饭吃。 他打了饱嗝,心满意足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你师父有没有教给你欠了人东西是要还的。” 我赶忙接下话茬:“是是,还钱,钱是一定要还的。” 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江湖规矩,还什么我说的算,不过现在我还没想好呢。” 我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类似天地会、大刀会这种神秘的好汉组织。 他心情似乎很好,吹着口哨,拉着我在大街上七拐八拐,越跑越快。我肚子里的烧饼、鸭血粉丝汤和玉兰饼此时正在上下翻涌,就差从嘴里呕出来了。 我嘴里嚷嚷道:“唐秋水你是赶着投胎吗,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姑娘我是个刚吃饱饭的弱女子,跑不了那么快。” 他冷哼一声:“你是不是白练功了,刚走了多久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子。” 我反驳:“谁说我白练功了,试剑大会上你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 见我跑的慢了,他一掌拍在我身上,我感到肚子里一阵翻浆蹈海。 “我也刚吃完饭,跑得就比你快。” 唐秋水一定是天下最不要脸的人,他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终于,我们停了下来。我抬头半蹲身子揉着酸疼的小腿,忽然发现,我们竟然还在那条街上。唐秋水兜兜转转了好一大圈,又绕了回来。他分明是拿我当狗溜着玩。 我扑上去想要把他按在地上胖揍一顿:“你竟然耍我。”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你在试剑大会上使诈,咱俩现在扯平了。” 趁他不注意,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他嘴贱道:“你是属狗的吗?” 接着就是一阵乒乒乓乓,唐秋水顶着两个乌紫色眼圈,肿了半边脸。 书市就在街面上,来的时候时间尚早,摊主估摸着是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才摆的摊位。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小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全都跑了出来。华灯初上,街市上繁华不减。因试剑大会的缘故,反倒更热闹了三分。酒馆里是划拳的侠士,几杯杜康下肚,将胸中的豪情壮志借着醉意吐露出来。卖珠花的摊子边上竟然围了一圈峨眉派的女弟子。她们争抢着簪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西湖上还有放河灯的善男信女,月亮投下柔和的光,他们的影子被得很长,投在水波上荡漾。 书市的摊主没有吆喝,摊位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和唐秋水在人们的胳膊腿、脑袋中挤了半天,终于挤到了里面。唐秋水果真没有骗我,里面的书真是不可多得。我捡起一本书,书皮上写着《春秋》,刚打算扔到边上,发现这本书的书皮似乎更厚实些。翻开书页,原来这书有两层书皮,包在外层的是《春秋》,扉页上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 这样的话本真是稀奇,两个男人还能抱在一起。前文的故事是书生上京赶考,在茶肆里遇上了主考官,两个人正在切磋学问。越往后翻我越觉得不对劲,切磋学问怎么切磋到两个人开始脱衣服了。 唐秋水颇为老练地说:“这个叫断袖之癖,自古有之。”他还顺便把断袖的来历给我讲了一遍。 我在津津有味地研究断袖之癖的时候,唐秋水也没闲着。他眼疾手快地抽出一本本书,有些是志怪小说,有些则是封面破旧的前朝古书。古书大多是私家收藏品,不知为何流落至民间。我看见唐秋水对于挑书颇有见地,于是放下手中的话本,开始刨唐秋水摞起书堆里的书。唐秋水竟然热心地向我推荐起来什么书卖的最火,什么书看着不起眼却特别值钱。前朝被封杀的小品文不仅便宜,印刷质量还好;坊间最新出的戏文,正规的书商还未刊刻;活色生香的话本,看得人面红耳赤。 唐秋水付了书钱,我抱着拿麻绳捆起来的厚厚的两摞书,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回了怡红山庄。 我开心地哼着小曲儿,打了个酒嗝儿,抬头发现只身陈郢站在屋檐下,身影清冷落寞。 他的身子颤抖着,脸上带着愠怒,语气冰冷:“原来你还知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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