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深夜,一丁点儿动静也足够引起不小的声响。  沙发上的男孩听见余予一行人进门的声音,从浅眠中惊醒,抬起右手想要揉揉模糊的眼睛,手背晃到眼前看到针头才知觉在输液,换了左手揉揉惺忪的睡眼。  余予趴在妈妈的背上,突然的光亮让她眼睛有些许不适,想用手遮挡进入眼睛的光线,但她没有力气。    “先坐,我去拿药箱。”校医阿姨在客厅停住脚步,转身对余予妈妈说。  妈妈把余予轻轻地放在客厅一侧的沙发椅上,蹲下来用手背碰碰余予的额头,又碰碰自己的,眼中满是担忧。  “来,先量体温。”校医阿姨递给妈妈一根体温计。  妈妈抬起余予的胳膊,体温计的凉意沁入灼热的胳肢窝里,余予忍不住头皮冷得发麻。    “有些别的什么症状?”校医阿姨坐在余予对面的沙发上。  “她说下午开始流鼻涕,嗓子疼,头有些晕,不是很清醒。”妈妈一边说话,一边握紧余予的手。  “可能是受凉感冒了,”阿姨走到余予身边,从药箱里拿了检查扁桃体的木片,“啊,来,予予,张开嘴阿姨看一下。”  余予尽管难受,乖巧地配合张嘴。  “发炎了。这段时间一下子冷起来小孩容易生病。”校医阿姨安抚地看了妈妈一眼。    客厅靠墙沙发上的小男孩嗓子发痒,受不住咳嗽一声。客厅里其他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全都注视着他。  “啊,”校医阿姨想起来介绍,“这小男孩也是今天感冒发高烧,二小的,我楼下的邻居。”  余予刚才隐隐约约看着男孩的身影有点熟悉,但发烧让她视力有些许模糊,男孩又是半背对着她,一时没有多想。这会男孩微微低头,用手掌掩着咳嗽,即使遮掉半张脸,余予也从男孩的侧脸认出他来。  平时的同桌生活,她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侧脸。    “陈楠西?!”余予看着他惊讶地出声,带着生病的虚弱。  陈楠西对余予扯着嘴笑笑,“你怎么也生病了?”  余予摇摇头没说话。    “你们是同学呀?”校医阿姨也很惊讶,“这么巧。”  “我们是同桌。”陈楠西看着余予出声。  余予妈妈这时候也认出陈楠西来,“予予,这是那天一起玩雪的同学?”  余予点点头。    “那有可能那天大雪受凉了。”校医阿姨扶住余予的肩膀,把体温计从衣服领口取出来,“时间差不多了,看看体温。”  “38度2,比你打我电话的时候好一些。”校医阿姨看向余予妈妈。  “需要打吊瓶吗?”妈妈看看正在吊水的陈楠西,又看看余予。  校医阿姨拿出一瓶医用酒精和一些感冒退烧药品,“还不完全至于,先回去在手心和胳肢窝涂酒精物理降温,今晚再吃一次退烧药睡一觉,要是明天情况还没好转,怕是就要打针了。”    余予听见暂时不用打针,长呼了一口气。  家里电话声响起,校医阿姨接起电话。“好,好的,没事。他很乖,嗯。”挂断电话,她转过头对陈楠西说,“西宝,你妈妈今晚有事,等下你奶奶就来接你。”  陈楠西抿着嘴点点头。  余予记得她见过陈楠西的奶奶,是个很慈善的老人。    余予妈妈拿过药品,跟校医阿姨道谢。  “谢谢阿姨!”余予不用妈妈示意,也知道主动感谢。  余予和妈妈走的时候,陈楠西奶奶还没有来。妈妈背着余予走到单元楼下,刚巧碰上一位老人往上走。楼道里灯光昏暗,看不大清来人,余予也已忘记陈楠西奶奶的长相,但她看着老人一步一步往上爬楼梯的身影,忽而有点心酸,手臂悄悄裹紧了妈妈的脖子。    许是人民医院附近,即使是深夜,依旧有三两来往的车辆,余予和妈妈回去时顺利地搭上一辆车,余予妈妈不需再辛苦地背着余予走回去。  折腾到大半夜,妈妈帮余予又是用酒精擦身子,又是熬了碗浓姜汤让余予喝下去,等到余予睡下已经快凌晨一点。    余予妈妈凌晨四点醒来,又给余予量了一次体温。  38度。  很是发愁。    第二天余予没去上学。  妈妈打电话给校医阿姨反映余予的情况,随即决定带着余予去校医务室打吊针。  这是余予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打吊瓶,也是她后来一直到工作的唯一一次。  她又见到了老朋友。余予到的时候,陈楠西已经在校医务室吊着水,他的奶奶陪在身边。    余予很害怕打针。小时候奶奶带她去诊所打屁股针,痛了好几天,从此对冰冷的针头留下了阴影。  “我可不可以只吃药不打针呀?”余予突然出声,看着正在准备针头和药水的阿姨,心里一阵发紧。  校医阿姨笑笑,“现在必须要打针才能快点退烧了,别怕,阿姨会很轻的。”  余予苦着一张脸。    “你怕打针啊?”陈楠西在旁边看着余予因害怕哭丧着脸,忍不住笑起来。  余予瞪他一眼,陈楠西连忙用手捂着嘴,见她又死死地盯着针头,安慰她道,“真的没那么疼,阿姨技术很好的。”  校医阿姨笑着对她点点头。余予见妈妈一脸坚定地看着她,知道这针今天肯定是躲不过了,视死如归般地闭着眼睛,双手环上妈妈的腰,面部埋在妈妈的胸前,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毅然决然地把右手递出去。    余予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阿姨温柔地说,“好了,是不是不疼?”  余予只感受到一丁点冰冷的刺痛,的确没有想象中吓人。  未经历前的想象总比现实的痛楚吓唬人。    妈妈陪了余予一会,因上午还有课,让余予和同学一起好好呆着,朝校医阿姨和陈楠西奶奶笑笑,报以感激的眼神,往教学楼走去。  陈楠西奶奶和校医阿姨在火盆旁边坐着聊天,偶尔医务室进来三两看感冒的学生。  陈楠西一开始还无聊看看带着的故事书,见余予一个人坐着发呆,索性把书放到一边,用不打针的另外一只手戳戳余予的脸颊。    余予嘟着嘴,不满意地转头看向他。右脸因为被戳显现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小酒窝,陈楠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又忍不住戳戳,“余予,你右脸有酒窝左脸没有诶,是不是要感谢我。”  余予哭笑着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右脸。    “你想看故事书吗?”陈楠西对余予指指自己放在一旁的童话。  余予摇摇头,又点点头。  陈楠西把书递给她,“我们一起看吧?”余予觉得霸占人家的书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学前班的时候,你还答应给我讲你的睡前故事。”陈楠西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之前两人的约定。“我记得你说你每晚都听着录音带里的故事入睡。”    “我现在还听着故事入睡,不过是早就换了新的磁带,反复听的故事也早就换了新的。”余予陷入了思考,“之前的那个故事我听了很多遍。”  “奇怪,怎么想不起细节了。”余予有些懊恼。  余予忘记了,她不知道她以为的昨天的熟悉,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反复听了很多遍的睡前故事,一夜又一夜在床头反复播放的悠远古典的故事背景音乐,距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她的两年,是她现有人生的三分之一。说不长,也并不短了。    毕竟是陪伴了她不短的一段时光,余予依旧能够记起许许多多的夜晚里,她听故事的心情,她每每听见背景音乐响起时深陷故事世界里的心理状态,她能感受到自己走进去了,成为了故事本身的一部分,她就是童话里面的角色。  她与渔舟上的老翁一起在江上泛舟,看着江边荷叶上呱呱的青蛙聒噪,仿佛跟着闯入了炎炎夏日,跟着稚童遇险,机智地打败一个又一个阻挠的山贼和坏人。  她记得故事里描绘出来的画面,她能看见渔舟远处的晚霞,后来她知道了“渔舟唱晚”这个词,第一个想起的画面就是这个小时候听过的童话的开始,颇为契合。  她记得故事的结局绝对是历尽艰险的胜利,但她更为印象深刻的依旧是开始古典音乐响起时的画面感,箫声,风声,古琴声,流水声,温润潺湿,伴随着她爱听故事的年少时光,这样的记忆滋润了她很多年。  有没有妖怪呢?余予记不大清了,她听过太多的故事,有时候在复述时不自知地将牛头安在马身上。好在余予说得绘声绘色,瞧起来颇为可信,听故事的人以为浑然一体,反倒为余予记得如此多的故事而惊讶和佩服。    但是余予想不起来细节,后来很多年里她一直在努力回想这个故事的名字,故事里的其他人物,她听了很多古典的乐曲,努力找寻当年印象如此深刻的背景音乐。但世事就是如此奇怪,刻意找寻往往不能得偿所愿。  余予开始学会等待,她相信如果足够有缘分,她一定能再次听见,在未来的某一天,然后激动不已。    其实余予有一次在街边听到了熟悉的曲调,但仔细琢磨,似乎又不完全是,少了些什么味道,但她已经足够激动,抓住身边朋友的手,手舞足蹈地向朋友描述她小时候在这样的音乐背景下听过一个怎样的童话,但除了老翁、渔舟、稚童、青蛙、唱晚,她发现自己竟描绘不出更多,心中没来由地感到深深的无力。  朋友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不知所云。余予才发觉,或许那个她记了很多年的童话,已经真正成为了她一个人的故事,没人知道,无法分享。  它已经成为余予心理状态和意识的一部分,但主观意识和人的情感,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又怎么说得清呢?余予渐渐放弃,“渔舟唱晚”成为她一个人恬静的回忆,这在她不断找寻了很多年之后才渐渐明白。    陈楠西见余予蹙着眉头,歪着头想了半天,宽慰她,“没事,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们一起看新的故事。”  余予翻开书的扉页,红玫瑰鲜艳欲滴,花瓣旁立着一只漂亮的鸟。  “《夜莺与玫瑰》。”余予被精美的图画吸引,不禁念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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