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听谢定南的话,安安分分地呆在府中,天天陪她嫂子薛金云打牌。 牌桌设在水亭香榭中,借着水行能消些暑气,加上又盛了冰,亭子里一片沁肤的凉爽。 来打牌的是常与谢家来往的官太太,从前与薛金云就是闺中密友,因此牌桌上的气氛十分欢愉。女眷顽儿得是京师现下时兴的牌九,因是府宅内消遣,不玩复杂的,只去了十张牌玩推对子。 谢蘅中指与拇指轻抵骨牌,有一搭没一搭地着敲打在案上,发出叩叩轻响。 墨色的骨牌愈发衬得手指白皙,谢蘅着殷红长衫,墨色氅衣,银线勾勒出祥云盘走在大袖上,气度清贵卓绝。其实细看谢蘅五官,她长得秀美无匹,可这一身仪态俊朗斐然,却更显英气些了。 她坐庄拿了三回九点,教薛金云斥下牌桌,请了回青上来补位。 谢蘅就坐在薛金云身边一边喝甜汤,一边看她玩牌。 许世隽的姐姐许氏瞧着谢蘅笑,“这回你们可老实了。世隽在家捱了一顿鸡毛掸子,今日还哭着要来这儿见你呢。” 谢蘅还记恨着许世隽放鞭炮的事,哼道:“他敢来,我就打折他的腿!” 许氏抿着唇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小爹就拿他跟张大公子比,比文比武都矮人家一头。这回可逮着机会能扬眉吐气,可不就是挟怨报复么?” “矮一头?是脚趾头么?” 她一说这话,其他人都直笑。 京师百姓众所周知,张雪砚其人自幼年时就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被誉为“不世神童”。少年随在父亲身侧,同僚官员们与这个沉稳的“小大人”开玩笑,常拿时务考问他;他年纪轻轻,却言辞谦雅,对答如流。 后为皇帝召见,不知说了甚么,竟哄得龙心大悦,连皇帝都赞叹其为“王佐之才”。 与张雪砚平辈的孩子但凡是犯点小错小误,长辈总会恨叹一句——你瞧瞧人家张尚书的大公子张雪砚! 薛金云一面起牌一面说:“都不是小孩子了,闹这么一出,让你哥在朝上难做人。明明张大公子也不比你们大上几岁,怎么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说来就来。张雪砚真是京师所有同辈的噩梦了。 许氏忙劝道:“这倒不担心,小打小闹而已,张尚书还不至于在朝堂上给谢侍郎穿小鞋。张大公子么……更不必说,端端正正的一个君子,断然做不出阴私事来。” “最好如此。”薛金云又瞥了谢蘅一眼,“不过谢家也不怕他们。当初这门亲事是爹和张尚书口头上约定好的,连聘书也未下,这嘴巴上说得好听,可张家想悔亲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牌局上八卦流传得最快,哪个府里有甚么动向,凡是紧要点儿的事都能流传到桌上来。尚书夫人露出的口风,大抵意思是瞧不上谢蘅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觉得她行事不知规矩,泼辣跋扈。 笑话。 谢蘅再如何,也轮不到她们指指点点。 薛金云说:“这是蘅儿先开了口,若是轮到张家退亲,岂不是要咱们谢家难堪?” 谢蘅连忙捧狗腿子,“还是嫂嫂英明。我哥那个古板,总觉得我是给谢家丢人了。” 薛金云听得很是受用,嗔道:“他那脑子是死的。” 一亭子的人说笑凑趣。薛金云八面玲珑,说话圆滑,加之有谢蘅在旁逗乐,总能惹得女人丫头的笑声阵阵,银铃似的好听。 谈笑间,有一小厮匆匆跑来,躬身敬道:“二姑娘,尚书府张大公子拜访。” 薛金云摸牌的手顿了一下,看着骨牌上的点数,眼也未抬,说:“回青,你去请张大公子到小疏轩里坐,他喜松萝茶,别怠了客人。” “是,夫人。”回青起身,与谢蘅交换了个眼色,便往府外去请了。 谢蘅道:“我都没说要见。” 薛金云哼笑一声,“不见合适么?就你那性子,要强的时候比谁都狠,要逃的时候却也比谁都快……这事可不能糊涂,别负了张大公子的情意。” “长大后笼统也没见过几面,还能有甚么情意……” 谢蘅嘟囔着起身,整着袖口道:“见就见,我还怕他不成?” 薛金云和许氏等人眼送着谢蘅往小疏轩的方向去。 许氏说:“谢二姑娘一向聪明,怎在这事上这般糊涂?明眼人都看出张大公子对她是情根深种,怎就她还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薛金云沉默不言。 那必然是一丁点儿都不喜欢的。但凡是有一丝好感,机灵如谢蘅,怎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意? …… 小疏轩。 谢蘅来时,张雪砚已经在等候。 谢蘅年前才回得京师,因要给先父服孝,忌一切娱戏,她亦甚少出门,大多是待在府上,所以回京后与张雪砚未曾见过一面。 谢蘅也想不起上次与他见面是何时了。这不重要,他们本就不熟。 不过张大公子还真是丝毫未变,俊眉星目,清朗儒雅,白袍裁得身材修长,姿仪明净如雪,站在谢蘅面前如若高山,也如若流云。 “承缨。” 他唤谢蘅的小字。 定亲后,张雪砚才开始这般称呼她,到现在听着还别扭。谢蘅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算作应答。 “前几日我不在京师,去江浦接了一个朋友,今日才回到家来。”他跟谢蘅解释时,口吻不似平常温和,略有些急切。 谢蘅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问道:“那退亲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罢?” “怎不等我回京再商量?你若是哪里不满意,应当先告诉我,我尽力……” 谢蘅以为他是来找茬儿的,可听着张雪砚这意思,是想保住这桩亲事。实在奇怪,没有了父母之命,张雪砚又何必再委曲求全? 她疑而问道:“尚书大人没告诉你,他已经应下了么?” 张雪砚脸色一白,顿时失声。 谢蘅察觉到他脸色有些难看,问道:“怎么了?” 张雪砚说:“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谢蘅在张府的时候还没觉出甚么来,如今见张雪砚这副模样,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她是一时痛快,保住了谢家的脸面,可同样也让张雪砚实实在在地难堪了一回。 想来他即便喜于不用再承父母之命,却也耻于教女方先登门退了亲。 “我不是想对付你的……反正现在退了亲,一切皆大欢喜了。”她解释道,“许世隽小孩儿心性,放鞭炮顽儿的。你若真气不过,我给你寻两挂炮仗来,让你在我家门口放一回,也算是‘礼尚往来’,你看行吗?” 谢蘅眼见着他眉尖愈蹙愈紧,乌眸中潜着恼怒,一时更为疑惑,不知自己哪一句说得不对了。 两家父母定亲时,她就与张雪砚私下商定,如若他日后觅得良缘,尽管知会一声,届时她必尽其所能成人之美。所以他们至少算同盟过,这次退亲无论过程如何,到底是还了他一个自由,再恼就说不过去了罢? 张雪砚捉住她的臂弯,“谢承缨……你怎么就……” 不明白呢? 谢蘅见他压抑着甚么,似乎是怒火,才晓得他是真得在气。张雪砚向来是个四平八稳的性格,鲜少有如此失仪的时候。 “你真恼不过?这还想与我动手么?”谢蘅斟酌片刻,觉得这个法子也不错,提议道,“那咱们打一架,就此两清。我理亏在先,便让你三招。” 谢蘅一方要撸袖子,正摩拳擦掌时,张雪砚却松开了手。 “……” 他拿谢蘅没有任何办法。 在风月□□上,他只擅长等待,可面对她,这样的擅长似乎毫无意义。 薛金云都能想明白的事,张雪砚自然更清楚。若谢蘅真对他有过一丝男女之情,断然不会为了争一口气就亲自退了这桩亲。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当初若不是她父亲谢正心执意,谢蘅绝无可能答应这桩亲事。 许久,他才艰涩道:“……今日到访,并非为打架而来。” “那你想做甚么?” “道歉。” 谢蘅哑巴了一阵儿。 张雪砚道:“是府上奴才不知人言可畏,四处传了些闲言碎语,伤了谢家体面,实为大不该。许公子的事,家父并未放在心上,你且宽心,若谢侍郎还与你计较,我这便去替你求情……” 一番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大有客套之嫌,可张雪砚哪怕是头发丝儿里都透露着真诚。 他从小时起就是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处处为别人着想,不带一丝虚伪。 与他相比,自己逞一时之快而让无辜之人蒙羞,真乃非人哉! 谢蘅一边暗叹张雪砚宽仁大度,一边也反省自己卑劣龌龊,然后拱手道:“那多谢张大公子,能不能帮忙去跟我哥说说情,让他放我出府啊?我快在府上憋死了!” 张雪砚:“……” 对谢蘅恼不起来,才是张雪砚最恼之处。 …… 有张雪砚求情也不成,谢定南铁了心让她老实待在府上。谢蘅没办法,打牌也打腻了,这日钻到书房里寻了几本公案小传来瞧。 谢蘅越瞧越烦心,差回青将关于案录的书一概收走,不许在书房出现。 回青眼神闪烁,又意味深远,乖乖按照她的吩咐将书录都收拾了去。 几个小厮在清点书目,等过了半晌,谢蘅又恍回神似的说:“罢了,别收拾了,都出去。” 回青想,谢蘅大概是难以排遣时光。 可这世上甚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麻烦。谢蘅开着门,麻烦也就到家了。 这日天热得糟心,府外四五个华服小公子,齐齐要来求见谢蘅。 薛金玉知道这些人是常与谢蘅混迹的纨绔公子,斥了谢蘅几句混账,却也允她去见了外客。 中庭,四个公子围站在一起,神色或愤懑不平,或着急难耐,见到谢蘅一并涌来,簇拥到她面前。 一人哭天抢地道:“阿蘅!世隽让别人给害死啦!” 谢蘅狠拧眉,顿时大惊,“你说甚么?” 又一人见谢蘅误会,赶忙纠正道:“不是,不是死,他现在被扣押在府衙大牢了!” 谢蘅一巴掌呼到方才说话人的脑袋上,“你把话在肚子里回一圈再张嘴成吗?” 这小公子捂着脑袋驳道:“真是有人陷害他!他不敢告诉家去,让我们来求你想想法子……谢兄不是刑部侍郎么?可否让府衙的通融一下,先把世隽放出来?他受不了牢里的臭味,刚才见着我还哭呢。” 谢蘅晓得定然是出了大事,连衣裳都未换,急匆匆出了府门,往府衙大牢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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