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谁家过事情,大家都乐意来帮忙,一则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二是因为人情往来,还有,趁此机会吃顿好的。    人大都这样,日子过得穷苦,难免就有些斤斤计较,但骨子里都是实在人。虽然抠门,爱贪小便宜,但却最怕人戳脊梁骨,在某些方面格外好面子。    坐席时每家随一份礼,如果不是帮忙的,通常是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儿来吃席,没谁厚脸皮地拖家带口蹭吃蹭喝。    推杯换盏之间,村长向温故知打问:“温先生打算几时开课?”    在这古代,对于地里刨食的人来说,连杯子都是讲究的人家才有,大家喝酒用碗,半旧的土碗配上温故知一身青白长衫亦毫不违和。前几日因为温暖受伤,私塾便耽搁了,他看向李老汉道:“明日便可,误了几日,是故知失职。”    “那不是,不是,暖丫头生病,温先生做爹的,哪能不忧心。”    温暖自顾吃着阿爹帮她夹到碗里的菜,新郎官来敬酒也自然而然地绕过她,有人逗她说话,她便配合说两句。酒过三巡,又闲聊了会儿,大家都放了筷子,这才陆陆续续有人离席。    今天是个大晴天,微风醺醺,温暖拖着步子在路上走,鞋子擦地的声音呲呲响,阿爹先回家了,让她自己去玩。    周围安静下来,走着走着,她神思就跑远了,说起来上辈子她也才十八岁,唯一的技能是开车,最大的本事是考试。带着温爹发家致富奔小康?难。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个小豆丁,难上加难。    程小宝跟在温暖身边,忍了又忍,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叫她一声:“温暖。”    “啊?”  温暖一下子醒过神,脚步也停了,看见对面人犹犹豫豫的神色,这才发现程小宝不大对劲,咋不闹腾了?  “有话就说。”    “我记得你早就背下《弟子规》了,你这几天怎么了?”张了张嘴,“……傻愣愣的。”    “我那是在想事情!”  鬼个傻愣愣,温暖曲起食指,给他额头一坨红再添一击。    程小宝趔了一下,却是展颜一笑,那表情好像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一般,看的温暖真想再给他一锤。    他又凑近:“那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是想她还有什么,又能有什么。还有……她还能不能回去?要是有机会回去,阿爹怎么办?    叹了口气,对着程小宝那张仿佛万事无忧的脸,她有气无力道:“想吃酱猪肘。”    程小宝:“……再等几年我就能赚钱了。”    ——    大河村不是赵家村那种大姓村子,村里各家各户祖先不同,也就没有祠堂,更别说专门修建私塾。  来上学的几个人自备桌椅,搭在温家院子里,便可开课。    算上温暖才五个人,每天只有上午才来,下午他们要回去帮家里做活。每逢农忙时便是沐修。    书都是阿爹亲手抄的,两三人看一本。本来有五个人,但李虎的儿子李谨峰不来了,便只剩四人。    李虎就是半年前被野猪咬伤没救回来那人。    村里闲话多,茶余饭后总能唠出几句,这半年来温暖也听了不少,说李婶克夫。李虎就李谨峰一个儿子,李老太太却不止一个孙子。李谨峰性格又寡言少语,如今处境恐怕不好。    下了学,温暖与温爹说了声便出了门,自然不是去李家,她与李谨峰没什么交情,人最忌讳交浅言深。况且她去了也帮不上忙,安慰的话说出来既揭人伤疤,又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十二三的男孩自尊心强,最好便是以平常相待。    一听见下学了,程宝珍便喊了程小宝一声,她在院子里缝衣裳,这会儿正打了结剪断线头。    “姐,你叫我?”    出了温家,上个坎就是程家。程宝珍抬头,程小宝已经在自家院子里了,她招了招手:“来。”    “新给你改的衣裳,看看合不合身。”    新改的衣裳并不是新衣裳,麻布颜色男女皆适用,姐姐穿不了的,改小一点弟弟就能穿。    不出所料,正好合适。“好了,去玩吧。” 把衣服褪下来,程宝珍收拾了针线,准备去做饭。    今日逢集,程奶奶与肖氏带着腌菜去了镇上。五年前,程小宝的爹和爷爷为了救跑到山里玩的富家少爷丧生兽腹。那富户也知恩图报,给程家介绍了腌菜的营生,否则,一个老太太,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怕是难以过活。    一转身见弟弟也跟着进了屋,程宝珍楞了一下问:“怎么了?不去找小暖玩?是不是饿了?”    “没有,没有。”程小宝赶忙摇头,“姐,我有事情问你。”    “什么事?”    想到昨天谢树根古怪的笑容,程小宝有些犹豫,但听姐姐又问了一次,他吞吞吐吐道:“姐……思,思春是什么意思?”    轰的一声,程宝珍脑海里好似炸开了花,愣是没反应过来。    家里没个顶梁柱,程家无论是程母肖氏还是程奶奶都是爽利干练的性子。肖氏占理能说的人哑口无言,程奶奶两手叉腰能骂几条街,黑的也说成白的。两人对程小宝和程宝珍都稀罕的紧。因为有腌菜的营生,日子过得不错,有肖氏和程奶奶护着,程家阿姐没吃过苦,倒没遗传亲娘半分泼辣劲,脸皮更是薄。    “你问这个做什么?哪里学来的混话。”  程宝珍脸颊通红,瞪着杏眼,心中气愤不知谁教坏自家弟弟。    眼见向来好脾气的姐姐生气,程小宝自然急急地把谢树根卖了。  “是谢树根说的。”    话说,他昨天下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温暖不大对劲,刚好碰见谢树根,听娘说这人是个赖皮,他当然不会把温暖的事说出去。    但谢树根见他心不在焉,就硬要问,他烦了,又想着大人知道的多,就把温暖替换成王毅刚告诉他。    没想到谢树根听完就笑容古怪地说:“这还能有什么?思春了呗。”    他问思春是什么意思,那人神秘兮兮地叫他回来问他姐。    谢树根三十好几,身强力壮却懒散,是个混混,家里田地种的随意,庄稼和草一块长,好在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程宝珍跺脚:“这个无赖!”低头看见自家小弟,又道:“那人嘴里没一句好话,你别学他。”    程小宝忙不迭点头,也不敢再问,“那姐我出去玩了。”赶快跑了。    另一边,温暖却没想到李婶会来找她。    村里有两个好去处,一个是她摔跤的那个山头,视野好,但这两天太晒,不适合去。另一个就是河边,这里有两棵不知道叫什么名的树,差不多有三人合抱那么大,枝干长得好,能让人稳稳靠躺在上面。    李婶鬓间稍短的须发被风吹乱,像冬天干黄的杂草,背有些佝偻,面上木愣愣的,仰头望着她,眼里没什么神采,叫温暖一瞬间想起了鲁迅写的祥林嫂。    她从树上跳下来,咧了一个像她名字一样的笑容,“李婶,什么事?”    “暖丫头,心里堵的慌,去山上喊,真管用?”  李婶的声音粗粝,气音多过嗓音,仿佛用尽了力气,有点颤抖。    离得近了,温暖能看清她眼神,一半是分明觉得自己心中的痛苦并非喊两嗓子就能疏解,一半又渴望这话是真的,那些流言,那些谩骂,像泥沼又像荆棘,她被死死困在其中,百般折磨,但,她还想爬出来,或许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呢?    如果是上辈子有人这么问,温暖当然会说‘想去就去,把心里不舒服的都喊出去。’  但现在她说:“别去。”  去了之后会有更恶意的揣测,换来更变本加厉的骂声。    “程婶婶也被说过克夫,我也被说疯了,这些闲话总是说不完的,别人上下嘴皮一碰,不耗费任何本钱就出口的话,李婶何必为此折磨自己?”    程婶婶便是程小宝的娘,一个家突然因为非自然原因连死两人,当年不仅肖氏被这般说,程小宝也没能幸免被连带说成克亲。    听见‘克夫’二字,李婶瞳孔一缩,心中不期然地痛了一分,她亦知温暖不让她去是为她好,只是无端觉得自己陷得越深,眼神更加灰败,整个人都显得无力,想到五年前那事,哽咽道:“程表婶是个好人。”    按李婶的辈分,她口中的程表婶指的自然是程奶奶。当年是程奶奶站在家门口大骂两天,亲自上门去找传话最凶的王家媳妇指着鼻子骂,那些流言才渐渐消下去。    李老太太却是骂自家媳妇,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有时声音大,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李婶克夫的话却是最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温暖心中发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种境界即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但她还是说:“自己的日子与别人有什么关系?那些话只当过耳,活成什么样全在你。”  她提了提嘴角,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道:“别当回事,她骂的喉咙冒烟还要喝水,你就当是疯狗乱叫,什么也不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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