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突然被红线拖走,前方竹林里的东西也发出一声尖叫转向朝着红线消失处追了上去,一时间老勇和叶航这处竟幽远静谧下来。 见叶航呆立在那里一副失了魂的模样,老勇怕他是着了鬼怪的道,正想伸手去拉他,谁知叶航忽然扭头朝他丢下一句:“你先出去等我!”然后转身便冲进蒙蒙雾气中朝竹林深处奔去。 老勇急得连哎了几声,但叶航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雾气中,他只能看着前边一片白茫茫的浓雾干瞪眼,不知如何是好。 叶航一路朝着红线收回的方向奔去,不时凝神细听四周的动静,这会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只能顺着那东西隐隐约约传来的惨呼方向在白茫茫的竹林中艰难前行,而越往里走竹子跟外面的越不同,有些有成年人大腿般粗,上面还长了刺,有的和甘蔗差不多大小,还有的细得跟手指一样,长得密密麻麻,几乎让人寸步难行,叶航顾不得身上的警服已被雾水打湿,手脸也被小刺刮出了几道血痕,只拼命用手掰开前方的细竹,或爬,或挤,或钻,终于狼狈不堪地走出这片密集细竹,进入了这片竹林的最深处。 这里空旷了许多,雾气也淡了许多,用手电一照隐隐能看见好几米开外的轮廓,叶航定了定神,喘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听见前方如婴孩般啼哭的叫声越来越近,心知自己没有跟丢,咬牙提步朝那方向跑去。 跑了没多久,他隔着薄雾远远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站在一处空地中间,身后高高低低漂浮着几团小小的淡蓝火焰,更衬得那身影轮廓清瘦,弱不胜衣。 真的是阿离! 叶航欣喜无比,只觉得心头热血一阵翻动,忍不住加快了脚下速度。 雾气越来越淡,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可就在他离那处还有十余米远,几乎已能看见阿离那张素白小脸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前进不了了。 他的前方似有一堵透明墙壁,将他严严实实地挡了回来。 叶航惊诧莫名,伸手摸向前方,发现自己的手竟被一股无形力量挡住无法前伸,再一用力便被弹了回来。 “阿离?阿离?”叶航心中焦急,忍不住拍打着前方看不见的墙壁喊了两声。 然后他看见站在空地中央的阿离微微侧头,黑宝石般沉静的眸子朝他这处淡淡扫了一眼,似叫他稍安勿躁。 叶航这才发现阿离身前几米处的潮湿泥地上,一个长发披散,腰身佝偻,双手枯瘦得好像鸡爪一样的女人正对着阿离不住磕头,而阿离身侧,那可怖小鬼被红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只能裂开鲜红大嘴不住发出婴孩般的啼哭声。 那小鬼哭得凄厉,地上磕头的女人似心痛万分,她十指深深扣进泥地中,重重磕了几个头以后抬起被乱发遮挡住的脸,朝阿离发出了几声奇怪的呜咽呻-吟,而她露出的那张脸,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两颊没有皮肤只有暗红血肉,双眼凹陷,白牙呲露。 竟是一个让人看了就头皮发麻的恶心女鬼。 但阿离看向那女鬼的目光依旧澄澈,没有半点嫌恶。 “我知你心中怨恨。”阿离望着她,轻叹。 “原本你母子二人在村中相依为命,日子清苦却安乐,后来你染上麻风,村民个个惊恐说你是前世作孽要将你活活烧死,你躲进山中,以为能逃过一劫,谁知那些村民连你未得病的孩子也害怕,将他逐出村子任他自生自灭,你年幼孩儿又惊又怕乱行到这林间,等你寻到时他已死在了前面那根大竹底下,可是这样?” 阿离清冷道出那女鬼的惨痛往事,趴伏在地上的女鬼枯瘦身体不住颤动,发出了一声极悲的呜咽,深凹眼眶里缓缓流下两道血泪。 “你原本也是个良善妇人,即使变作了鬼也没有去找那些村民索冤,只数十年来日复一日地守在你孩儿身边,想等他先投了胎自己再入那往生道,但你可知道,你葬孩儿的地方是这林子正中最阴一根大竹的根部,那处阴气冲天,你孩儿阴魂受那阴气所引,已变作了凶煞恶鬼,专找那新葬的婴孩还未离体的阴魂吸食,不收掉它,这一方百姓迟早会被他所害......” 地上女鬼闻言浑身一震,哀鸣一声后朝着阿离更加用力地磕起头来。 阿离抿抿嘴,轻声道,“因为这里阴气极重,我算着应有我所需的四阴之魂,所以来到此处,没想到竟是你......你怕是早知那埋尸处不妥,但已无力将孩儿取出,这样罢,若你愿意为我所用十年,我便帮你将你孩儿从那竹根脱出,让他干干净净地转世投胎,可好? 那女鬼猛地抬起头,可怖脸孔直直对着阿离,脸上鲜红肌肉微微颤动,好一会才发出一声幽长尖叫,然后便双手前伸,佝偻身子朝阿离深深俯低。 即便是被远远隔开的叶航,也能听出那女鬼叫声中的惊喜与感激。 淡淡薄雾中,阿离缓步走向空地一侧,身后几团小小磷火飘随而去,被红线缚住的小鬼见她走向那处,尖叫声愈加凄厉,伏在地上的女鬼身子不住抖动,但依然没有抬头。 走了不过七八米,阿离来到了一颗高大无比的粗竹下面,这根竹子长得异常粗壮,黑漆漆的根部一圈的土壤潮湿发黑,一根杂草都无,人立于上,彻骨奇寒。 阿离抬头看了一下粗竹,左手手指掐算出方位后,右手微抬,朝粗竹根部弹出四张深绿符纸,分别定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竹根处围住,然后她伸手从袖口中取出了一方白色小帕,将小帕贴上竹干。 她唇瓣微动,咒语开启之时,钉在四个方位的符纸突地燃起! 只见火光四起的一瞬间,她右手纤细五指紧紧并拢举至身前,似一柄利剑般迅疾朝白帕盖住的地方刺入! 看似柔软纤细的手掌,竟就这般直直插入了竹身,仿佛那不是坚硬竹干而是柔软豆腐一般! 只见她手刃切入的地方呼地流出一股鲜红液体,将贴在竹上的小小白帕染成了红色,先前被红线捆住的小鬼凄厉尖叫着在泥地上弹动了几下便化作了一股青烟。 阿离见那青烟渐渐化无,倏地一下抽回了右手,奇怪的是,她的手掌依然细瘦苍白,上面没有一丝血迹。 “现在你可以将你孩儿取出来了。”阿离取下小帕,淡淡朝女鬼开口。 话音刚落,一直浑身紧绷颤抖的女鬼四肢并用“咻”地一下爬向了大竹根处,伸出尖瘦十指,狠狠插-入黑色泥地中,用力刨挖起来,不一会,黑色泥土间便出现了一个浑身苍白的孩童尸身,那尸身不但没有腐烂,反而僵冷发直白中带青,女鬼将尸身挖出后便死死抱在自己怀中低低呜咽了起来。 半响,她才将孩儿尸身放到阿离脚边。 阿离低叹一声,将手中白帕覆在那小童面上,手指掐诀,瞬时那帕上的鲜红液体点滴不剩地渗进了那孩童的肌肤中,然后那尸身自行燃起,不一会便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股青烟围绕在流着血泪浑身颤抖的女鬼身边不舍离去,阿离掌心托出一张引魂符纸,符纸飘到了半空亦自燃起火,那青烟飘起,将纸灰“呼”地一下卷飞到半空,不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远看着阿离施术的叶航一直收气噤声不敢乱动,直到那女鬼朝阿离磕完头后化作烟雾钻进了阿离手上的黑色小鼎,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然后阿离收回红线后朝他这处看了一眼,他心有所感,提步向前一走,发现方才挡在他身前的无形屏障已消失,立即展开笑容着朝着阿离那处奔去。 “阿离。”站到阿离面前后,他低唤了一声,俊美脸上尽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他的笑容太过温暖,几乎能让人忘却此处的刺骨阴寒,阿离抿了抿唇垂下长睫,似不愿再看,只轻声说道,“当初与你那纸符只是为了压制你身上的至阳之气,你不必一直带在身上,这种阴湿之地常有不干净的东西,你带了那符,它们会以为你身上没有阳气寻上你。” “所以刚才多亏了你,阿离,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叶航摸摸胸口处的纸符,忍着激动朝阿离含笑道谢。 “不用谢我,若不是这符,那小鬼也不敢靠近你...你身上....”阿离顿了顿,转口道,“其实触及到你它也会被阳火烧伤,你不用怕,回去后将那纸符烧掉,任何鬼魅阴魂都伤不了你。” 她声音清浅,语调轻柔,言语间隐隐透出的关怀之意如一缕温水流淌进叶航心间,只觉胸臆间一阵热意翻腾,不知如何宣泄,看着她瘦弱的身形,素白尖秀的下颔,叶航心里愈发有种酸楚心疼,他向来冷静,现在却为了再逢一个女孩而激动成这样,连他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向前一步,轻声开口,“阿离,为什么突然就走了?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找你......” 这几句轻语真是说得无比温柔,加上那剑眉俊目间欲语还休的情意,换做别的女子听了只怕那心早已化作了一汪春水。 阿离秀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却是向后退了一步。 “你来这里可是为了办案?”她问道,似瞧不见叶航眉目间的温柔。 叶航微微一愣,继而“嗯”了一声,然后把自己一路如何追捕逃犯,如何惊见阴家护身咒等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全都说了出来,末了,他望着蹙紧双眉,垂眼深思的阿离低问,“阿离,你是不是阴家的人?” 阿离蹙眉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过了一会她抿唇道, “阴家的事你不可再追查,你也别再寻我,我有自己的事要办,自然是要先离开。” 她抬眼望向叶航,目光温和,“你的友人还在林中等你,快回去罢,你追的那人并未来这竹林,应是走了别的岔道,他既能从阴家得到那护身咒定是付出了极大代价,这种六亲不认凶恶阴毒之辈,你毁了他的护身咒,只怕他已恨你入骨,若你要抓他,切记万事小心......” “阿离!” 叶航听阿离言语中似又要离开,心中一时大急,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小手。 这一拉,他只觉触手柔滑却又一片冰凉。 “阿离,别走好不好?”不知如何才能将她留下,叶航只能用力将那抹冰凉拢进自己温暖手心,俊脸却因为自己的造次举动而面红耳赤起来。 他的突然举动让阿离呆立了一瞬,一时竟忘了斥责他的无礼,半响,她用力将自己的手从他温暖掌中抽出,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后,才目光清冷地望着他说,“跟我一起只会害了你,阴家的事你不要再打听,好好办完案子便回去罢,以后要避开阴家的人或事,这一世你命主为官福禄绵长,是富贵双全之命,今后定是财禄富厚顺遂一生,所以你莫要再跟着我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 “阿离你别走——”叶航急叫,但他刚追出两步,竟又被那股无形力量挡住,眼看着阿离瘦削的身子在一片淡淡薄雾中子然行去,他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绞痛。 而渐渐行远的清瘦少女似听不见他的急切呼唤,半步也没停。 “阿离!”叶航再喊,全身用力向前冲了一下,却还是被那股力量弹了回来,他呆呆望着前方,茫然又难过。 不过是几个跨步便能追上,此刻却变成了咫尺天涯,欲跨不能。 待阿离身影不知所踪后,他方能向前走出。 冲出几步后,他僵立在了原地,阿离留下的几团幽幽磷火还飘在眼前,但四周已是空空寂寂,那还有半点她的人影? —————————————————————————————————————————— 幽深荒凉的山谷中弥漫着一层铅灰色的薄雾,阵阵山风吹过,寒气袭人冰凉刺骨,阴森森的树林中十步以外不见景物,静得有一种死亡之地的感觉,一道纤细身影却独自行走其间,身前身后只有两团磷火为她照明。 崎岖山谷因常年无人走动,大树和野竹间隔林立,树木野草长得严实葱郁,不时可见躺倒在路中的枯死的树干,阿离慢慢在这处谷底间穿行,两团微小的青蓝火光忽上忽下在她身前闪动,幽幽冷冷,却能照亮她前行的每一处地面。 行到一处灌木丛生的背阴之地,她站定查看了一下自己离开前折放在几处的符纸,确定无人发现过此处后,她拨开前面大片枝叶,走进被灌木遮挡住的一个小小山洞里。 刚走到洞口,那碧眼黑猫便迎了出来,朝她“喵呜”叫了一声。 阿离苍白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弯下腰将黑猫抱入怀中然后缓缓走进小洞中。 这小洞被清理得十分干净,里面靠着石壁的地上铺着一块大大的暗色棉布,棉布一角放着一些符纸丹砂还有装着清水的小壶,阿离将方才收鬼的古旧小鼎取出放在角落,然后抱着黑猫盘腿靠坐在了暗色棉布上,她瘦削的身子静靠着石壁,苍白脸上闪过疲惫之色。 “喵呜~”黑猫伸舌轻舔她的手指,似在安慰她。 阿离轻轻抚摩了一下它的脑袋,然后望向洞口,轻轻自语道,“我遇到他了,他叫我别走...可我,不能再害了他。” 猫儿似听懂了她的话,瞪着一双碧幽幽的大眼静静看着她,阿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深黑眼底尽是一片苍凉,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有世上千年。 这一刻,她根本不似个十来岁的少女,只是个有着少女脸孔,却有沧桑心情,苍老记忆的老妪。 秋将尽,冬初至,寂静无声的小洞中寒气逼人,孤单坐在幽暗洞中的阿离抱着怀中黑猫,微缩身子凝望着洞外无边的黑夜,那不动的身影,仿佛已孤寂了百年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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