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易无法推辞,跟冯青青请了个假,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往周宅而去。钟叔电话中催她快点过来,让她打车。她有些犹疑,对方似乎听了出来,工业化的声音立刻“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可以报销。”    出租车停在柏油路的尽头。再往前就是山榉和灌木汇成的穹隆,下面是狭窄的泥土地,但勉强是能容得下一辆车的宽度。辛易见司机自觉停在外面,好奇地问:“怎么不往前开了?”    司机手往右边指了指,那里有一块牌子,被灌木挡住了一大半,上面拿黄色的油漆写着,“周家私产,车辆不得通行。”漆字已经有些剥落,辛易之前并未注意这块牌匾。    周家。周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之前来面试,她就是临时被征用的,这次又来的太仓促,连个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对周家的了解,也仅限于方才在出租车上百度出来的寥寥几行字。    “周潼生,1941年——,1968年在香港创立桃容斋日化有限公司。1990年桃容斋进入连城,在蓝田街开了第一家分店。1995年桃容斋将总部迁至连城,并更名为‘连城家化’有限公司。2001年连城家化旗下的千金方化妆品股份有限公司在连交所上市。现任连城家化集团董事长。”    “周牧昭,1964年--2006年,周潼生二子,千金方化妆品有限公司前任董事长,2006年卒于一场大火。”    “周喻恒,1989年--,周牧昭独子,千金方化妆品有限公司现任董事长,行事低调,鲜与媒体接触。”    无疑,周家是有钱的。可除了有钱之外呢,辛易一无所知。    周喻恒。    一想起上次那张冷到千里冰封的脸,她心里微微打起鼓来。然而叹口气,却还是不得不振作向前。周家给出的待遇实在太过丰厚,她难免动心。而且听冯青青先前的口气,拒绝周家,那可真是给脸不要脸了。    这回迎接她的仍是那一对仆人。天气不算太糟,才下过一点雨,空气中有些微缅栀花的清香。两人垂手候在铁门边,像早预料到她什么点来。钟叔站在前面,身材高大笔挺,和他的灰白头发不大相称。秦姨半个身子藏在他身后,一身穿旧了的深蓝衣裤,头发盘在脑后,面庞洁净,说不出多么漂亮,但总像有莹白的月光挂在他们头顶。    这一宅子的主仆都有这样的气质。周喻恒尤甚。辛易也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    她走到门前:“钟叔、秦姨,你们好。”    钟叔远远觑到她额头上的纱垫,略略皱了皱眉头。辛易觉察到,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先发制人”地脱口而出:“我这伤口不传染。”这在她其实是善意--她是传说中的讨好型人格,生怕对方介怀。但联想起钟叔上回那句“周先生身体不好,周宅不接待病客”,这话听起来似乎又有些挑衅。    然而钟叔却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不在意,并没什么反应,神色平静,只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辛小姐说笑了。”说完又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微敛眉头:“辛小姐没带行李?”    “嗯?”    “辛小姐,您来之前想必六院的领导已经告诉您了,请心理医生的是周老先生,周先生本人并不知情,所以您必须以看护的身份住进周宅。”    “看护?”这个词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却还是有些惊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连向冯青青打探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低下头,露出一点歉意:“对不起,之前没人告诉我。”她是擅长扮猪吃老虎的,这样的情况下,没人会再舍得责怪她的冒失。    果然,钟叔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没关系,我现在告诉您了。一会秦姨带您参观一下。晚点可以叫司机过来,带您回去取东西。”他说这话一直是自然而肯定的语气,似乎一点也没有考虑过辛易拒绝的可能性,也未给她拒绝的机会。    辛易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冲到嗓子眼的话终顺着一口唾沫吞了下去。    看护就看护吧,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何必跟钱过不去?    ----------------------    周宅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光书房就有两间,楼上之前她曾踏足的那间其实更像一个休息室。窗子对着海,视野极佳,就算不看书,只是坐在窗边吹吹风,也是一种甚为惬意的享受。    除上下楼各有一个书房以外,每一层还各有四个卧室,周喻恒的卧室在二楼,左手紧邻着书房。秦姨将辛易领到右手的房间:“辛小姐暂时就住这吧。周先生的房间就在隔壁。记住了,不管你手上有什么事,只要周先生叫,你必须第一时间过去。”    “好。”辛易点头,默默记下来。    ----------------    周喻恒一个下午都在楼上的书房会客,辛易没有和他打上照面。傍晚的时候司机送她回连大取了趟东西,回来时已近八点。连城的市中心,此刻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然而到了这,她却远远就看到那栋别墅漆黑一片,已熄了灯。    周喻恒是外出了,还是睡得这么早?    临出门前秦姨给了她一串钥匙。她下车开门,饶是心有疑怯,但到了这时候,对她而言已经可以说是势成骑虎,只得心里给自己壮着胆,向那幢黑黢黢的、像有吞噬引力的房子走去。    其实走近了才发现,那幢房子倒也不是全无灯火,西侧面的窗口还有灯影投出,先前远观时是在她的盲点,而且那绉纱似的微黄灯火辐射的范围实在有限。    那是厨房的位置。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辛易进屋,径直走向厨房,果见秦姨一个人在忙碌,笑着打了个招呼,问:“秦姨,这个点还没歇?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秦姨摆手,温善道:“周先生想吃鸭汁云吞,我给他做些当夜宵。”    “周先生还没睡?”    “没呢,周先生事多,往常都要到十一点以后才睡。这会正在楼下的书房,你等下上楼轻着点。”    辛易微愕:“周先生在家?那怎么也不开灯?这么黑黢黢的,怎么工作?”因为惊讶,她的声调不自觉微微挑高。    秦姨皱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辛小姐……”似乎有要教训的意味,却忽然顿了一下,面色立刻和缓下来,转口道:“周先生,您需要什么叫我一声就好,怎么自己过来了?”    周先生——辛易一刹那全身收紧,像走夜路时脑脖子后面突然吹来冷风,连回头都不敢。她其实并非怯世之人,但前一回与周喻恒的见面实在太过诡异,身体的记忆此刻幡然复苏。    “秦姨,这回的瓜片…不好,味道很浑……家里还有没有奶油,给我一些,去去苦味。”周喻恒不知道已在门框那倚了多久,听秦姨一叫,才缓缓开口。低而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辛易冷不防又是一惊,原本已上紧的发条又勉强向前拧了一点,只怕就要“啪嗒”一下,整个弹开,四分五裂。这声音她已听过一回,不知怎么还是惊了一下。    周喻恒的声音很独特,沉却不重,似挣脱了时间的束缚;而且凉,沁入心底的凉。    “有的,您稍等。”秦姨忙放下手上的云吞皮,开冰箱取奶油给他。    当下无话,三人间流淌着奇异的寂静,好半天,直到秦姨将一小碟奶油端到周喻恒跟前,辛易才反应过来,想到无论是东家还是心理辅导对象,总要礼礼貌貌地打个招呼。于是硬着头皮转身,却见他身子微微探出,两手接过盛奶油的瓷碟,端到嘴边,近乎本能地伸舌头舔了一下,像一刻也忍不住的贪食孩子。轻白的奶油沾了一些到他嘴唇上,有些滑稽。带着些许柔软的滑稽。    辛易没想到孤戾的周喻恒会有这么一面,微微一怔,而紧接着,这轻微的怔忡却变成了翻江倒海的震惊。    奶油入口,周喻恒立刻皱起眉头,单手端着瓷碟,另一只手在空中虚划了划,缓步迈进厨房,摸索着将奶油搁在秦姨身侧的流理台边。    那习惯性虚划和摸索的动作,分明是因为——他看不见。    辛易脑中跳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啊——”因为太过出乎预料,她不自觉轻呼出了声。    周喻恒听到动静,皱眉转向她,带着一丝不耐烦,似因正在思考什么而被打断:“辛小姐,你方才不是问没开灯怎么工作吗?你没猜错,我是个瞎子。”    “还有……我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能不能请你离开这个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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