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搬到乾清宫,这些天,皇后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虽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被人伺候的命,可是被皇帝亲自伺候,你让皇后如何自处?    而且,他和她的关系从来都是不深不浅的,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现在,两个人,一间房,朝夕相处,大眼瞪小眼?  有时两个人坐在一间房里,他批他的奏章,她读她的杂书,相对无言,一天就过去了。有时她去院子里饮酒,他就跟着她坐在院子里,她还好醉了,不然就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时她困倦了,就躺在床上睡上一天一夜也是有的,他也就那样陪着她。哦!苍天呐!奉劝各位,如果没有皇帝皇后这样淡然自若的本事,还是不要和一个冷战的人在一间房里。  是的,冷战,他和她之间有数百丈的冰墙,千年不化的寒冰,亘古不变的积雪。犹如迢迢银河,隔断了牛郎织女,他想过,阻挡他和她的是身份的距离。于是,在这里,只有他和她,没有皇帝和皇后。哪怕如此?也不过徒劳无功。他和她之间,是身份的距离,也不是身份的距离。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所以,他希望她按时吃饭也只能一直保持饭菜的温度,等她从奇趣横生的书籍中抬起头来,一起吃到适宜的饭菜,而不是去打断她看书的兴致,唤她来吃。所以,他希望她按时睡觉也只能一直用热水袋暖好被窝,等她更衣安寝了,再穿过屏风,自己安眠,而不是去打扰她,说什么应该歇息了之类的话。  一次,她对他说:“你不要总是等我一起吃饭,你不要总是等我安歇了你再睡,你不要等我。”对,她不想要被别人等,尤其是他,她等不起。  而他只是让她的作息时间比以前更加混乱了,他还是总在她身边,伺候她吃饭不饿着,陪伴她睡觉不累着。  两个人,没有话,相对日夜,尴尬。    乾清宫里,她永远只能看见他和她。就算偶尔能够看见一两个宫女太监的身影给他递东西,也只不过匆匆而别,落荒而逃。  比如,他为她洗脚的洗脚水是宫女递过来的。比如,他为她更衣,会有宫女把脏衣服取走把干净衣物送过来。比如,她需要的书籍,是太监抬过来的。  或许起初,她不在乎,是因为她以为,就算一同起居,他和她也会形同陌路。从头至尾,他和她就是平行线,哪怕这平行线的距离是零,他和她也是平行线,不可能相交的。  她又如何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这种只有他和她呼吸的空间时间,这……唉,想不明白的事又何必劳心费神呢?若是以前,她会想他的行为举止为什么这样。若是以前,他不会这样失措,因为他觉得总有一天,终究,她会知道他的心,可。如今,她要离了他。是的,她要离了他,由此,她不想他了。    乍暖还寒,愈发懒倦,她几乎不出宫殿,也不需要,只有每天去坤宁宫后面的温泉沐浴,其他时间,她都怠惫地在宫殿里无所事事。  近日,气温回升,院落的茶花都开了,红的白的,亭亭玉立。随手捏了一片白花瓣,以作书签。然后一伏石桌,去梦里会周公了。  他依立在廊边,看她的墨发掩了脸,眼睫毛又细又密,似是美梦。  犹记新婚之夜,他第一次见她,也是这样的睫毛下淌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建元元年五月十七,帝娶太宰之女为妻,册封为后。  婚姻,四年前,于她,于他,都只是一场政治交易。只不过,他是有得有失,她却是一无所有。于是,她的泪,迷了他,从此,无药可救。  洞房之夜,送走所有宾客,他和她卸去一切曲意迎合,累了。自然也就无心应对彼此,一进门,他便携一壶酒,独坐冷院,对月而吟;她孤影伴残烛,纵是如此,红盖头,他未掀,她不眠。  谁知道呢?谁知道这样的情况他忘记掀她的红盖头了?谁知道她这样执着地等着他来掀红盖头?  若不是破晓,是的,如果那日天亮得不早,没有那一缕阳光摄入院子里,他醒不来,也不会回房,也不会见到她。见到她倚靠在床柱旁,见到她依旧蒙着红盖头执着挑秤,见到她一掀开盖头就滚滚而落的泪珠。那泪滴在他的喜服上,沁入他的心扉里,而他的脑海中只有她了:这女子,一整晚都在哭吗?  那是他见过她的第一滴泪,亦是唯一的泪。原来她的泪,因为他。  然后,次日,就都病了,一个风寒,一个高热,不知道的宫人就是咯咯地笑。    原来如此。  她见他的第一面,浑身酒气,红红的喜服,红红的脸。他见她的第一面,满脸泪痕,红红的盖头,红红的眼。  原来,他和她的第一面,就病了,很久以后,才知道,此病,名为相思。古老的《诗经》里描写其病状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幼时夫子教导,当时读来,只道寻常。  原来,第一次就决定了一切,而你我却不自知。    建元三年正月十五,太宰请帝允后省亲,帝批准其奏,后遂元宵回府。  第三次,所谓的,皇后和皇帝的第三次单独见面,是省亲。  面对这一道圣旨,皇后无话可说,这是君命亦是父命。却并不代表,皇后还像以前一样任由张太宰和皇帝摆弄。  她第一次主动找他,直闯乾清宫,一路披荆斩棘,推开侍卫,不看太监,也不顾刚下朝被皇帝留下独自商量边防的郭太尉还在,她怒气难平,直呼其名。他散去宫人与太尉,似是生气又暗自偷笑:“怎么了?”  “我们约法三章吧!”哦,她找他,定规矩。  “其一,你处理你的朝堂,我处理我的宫廷,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有涉及彼此的事务,需要告知对方,共同商榷。”  “其二,你我之间的事情,是好是坏,不允许第三人知道,更不要干预。”  “好,那第三条呢?”很清楚,皇帝批准张太宰请求皇后回府省亲的事,让皇后忍无可忍了。可是呢,皇帝,故意的,皇后,被骗了,不,应是中计了。  “其三,你不要唤我的名字。”她已经冷静了,其实第三条她也想不出什么。只是想起他偶尔叫她,总是让她很讨厌,让那些被掩埋的被遮盖的被她故意遗忘的记忆像飞蛾一般扑火而来,烧的心滚烫。  “哦,那你方才在郭太尉面前直呼我的名字,又如何算呢?”他似笑非笑,原来也只有这样,你才会如此仪态尽失,你和你的父母可真是奇怪呢?  “那么其三,从此以后,彼此都不可以直呼其名。”  “为什么?名字不就是用来称呼彼此的吗?”  “为什么?”她冷笑一声,无所畏惧,“那个名字不是你可以称呼的。”  如此孤高,盛气凌人,直犯天颜,不就是因为他喜欢她吗?不,她的自信从骨子里来,那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掌控,她明白自己可以说什么,才敢说什么,纵使说的不对,她也有能力承担其后果。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喜欢她呢?更不要仰仗这一点别人给予的若即若离的喜欢了。她是一个对自己有掌控的人,自然也会仰仗自己所掌控的东西。    后来,他和她就甚少相见了。无可奈何的是,后宫妃嫔生子、起名的事情,皇帝皇后都要相互写奏折商量。乾清宫和坤宁宫有多远呢?皇帝和皇后都没有走过几次,而两人的宫人一来一回。毕恭毕敬,帝为君,后为臣,言语之间从无逾矩。    建元二年六月初六,曾经,他的逾矩无处可逃,暴露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而她却看不见他的逾矩,或许是她……  记得很清楚,那天……那天,她才睡醒,便去沐浴,滑了一跤,失足崴脚,他在门口,听到尖叫,就冲了进去,温柔呼唤:“梓童。”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以在这里!  竟然还进来了,若不是她裹了浴巾。喂,做什么!脚踝受伤了也不是你来抱的!抱去哪里啊!他怎么可以进她的寝宫!还坐在她的卧床上!无法无天啊!来人呐!把他给我赶出去!竟敢如此逾矩?!  “别动!”第一次,他凶她。她的脚不小心摔红了,他便为她急红了眼。  平常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应对各种女人、处理各种琐事都无所畏惧的人。就被他凶得像只安静的小猫,乖乖巧巧,坐在绫罗绸缎的锦床上,不吵不闹。她看着他,看着他淌汗的额头,看着他微皱的眉头,看着他凝重的眼眸,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着他紧闭的唇,看着他为她上药,看着他抓着她的脚,那样小心翼翼。  平常那样一个决策果断的人,不论是边疆的奏报,还是国土的行政,都不过是他眨眼之间的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何必左思右想?可就是这样一小瓶药膏,却让他手足无措了,为什么这样红又这样肿呢?她就不知道小心些吗?怎么涂了药还是这样严重?  两人就这样,她看着他的脸,他捧着她的脚。都忘记了宣太医,似乎他是她的药,她只有他医得了。  她看不见他的逾矩了,或许是她自己也不小心逾矩了。  宫人都很识趣的退去了,可却有一件很不识趣的事,打破了这一刻的温情脉脉。  “陛下?娘娘?”还是一个她的贴身宫女,大着胆子,试图打量。  “出去!”他低吼,不容反驳。  “什么事?”她实在受不了这一地的鸡皮疙瘩,有人解救,求之不得。  借着皇后娘娘的话,宫女把趴着门框的手放下,做了个礼:“回禀陛下、娘娘,宸妃娘娘生了双生子,请皇后娘娘过去为其起名。”  “恩,为本宫更衣。”她不再不自禁,对于宫女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神,亦泰然自若。她知道,他和她现在一定很暧昧。  “你要去?”他的指尖触着她的脚踝,冰凉的感觉和药香让她已经舒服了很多。  “皇上以为呢?”  “你给我躺着。”他把她的脚从他的身上搁在床上,起身。“宣李太医为皇后看病,朕去看宸妃。”此时此刻,他又成了皇帝,不再仔仔细细抚摸她的脚。    彝斓宫里,宸妃刚产子,体态虚弱,但听闻皇帝要来,还是勉力支起身子,半靠在榻上。看着嬷嬷怀里的双生子有些不争气,怎么都是女孩,将来如何争夺帝位呢?唉!  皇帝来了,宸妃做态欲行礼,自然免礼。  宸妃半靠榻,皇帝坐床边,嬷嬷抱着双生子立于一旁。起名吗?皇帝倒是头回为自己的孩子起名,往常都是皇后与妃嫔以及她们娘家人商量,还真不容易,要个个满意。  彼时夕阳向晚,霞云似血,卷了黄色的檐,披了灰色的地。又像他第一次见她的红眼睛,她的红盖头,她的红嫁衣,那就是他的念念不忘了。  于是,在史官修缮史书时,有了这样的一笔:建元二年六月初六戌时,宸妃生双生子,帝为两位公主同名为暮、慕。  后人,读到这篇史书时,会不会知道这是日暮思慕其人的意思呢?  哦,他想她了。他知道,再回坤宁宫,他必定进不去了。这又为他每天看她的侍卫增加了困难。    嗯,他想她。  日暮思慕其人。  一片相思,刻于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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