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飞烟,或者,飞言  我依然不记得我是谁。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或者为什么在这里。  全都不记得了。  那些年纪较大的女人将孩子拉得离我远远,好像我是散播的瘟疫一样。顽皮的孩子会向我扔沙土,然后笑着躲到大人的身后。  人总是会找到可以嘲笑的对象,总有些时候,会发现自己可以嘲笑一下别人,无论有意无意。  他们也许一辈子就在这小小的村庄里,没有见过洪水,沙尘,浮华,饥饿。他们的眼里最好的生活也不是今年的粮食有富余,明年娶媳妇或者抱儿子。  所以,我也想笑,因为我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可怜。  “你是谁?”直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像是被春雷炸醒的□□一样,才发觉自己还是活着的。  精致的面容,微微泛着蓝光的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粉红润泽的嘴唇,有些尖的下颚,这分明是女子样貌。  “飞烟……”我怔怔地看着他,喊着他的名字。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飞烟啊,这个名字听着很悲伤。”  这本是我在最最失意的时候给飞烟的名字,最后却回到了我的身上。  飞烟,灰飞烟灭,倒真应了这四个字。  “你是谁?”我唯有反问。  “飞言。”少年蹲了下来,伸手撩开我遮掩了面容的散发。  想了想,我问:“你今年多大了?”用尽我最友好的语气和目光。  少年狐疑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不该这么问他。他笑了笑,笑得时候露出了一对小小的虎牙:“你觉得我有多大?”  我觉得有什么用。  我曾经以为飞烟是一个孩子,以为尤雨永远是温和的,以为晶晶会有一堆小魔障,结果,全都是错了的。  当我站在辉煌的夕阳中,我以为一切都会结束。  可,我依然在。  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随时会离开的男人,和一个再也不会有孩子的女人。  有的时候,我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我还在灯红酒绿的地方。  有的时候,我希望这是现实,因为我怕醒来看见他们。  看见他们出双入对,而我在那片阴影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尘埃。    “我叫你烟姐姐怎么样?”他将我的一缕头发顺到耳后,仿佛他总是这样做,完全没有对一个陌生人的疏离。  来来回回折腾了那么久,我又年岁几何?也许早已经超过了他称我为姐姐的年纪。    “小飞。”我迟疑地想着他是否会接受这个不知道会在哪里死去的人的名字。我从如此未叫过飞烟,只不过想要换一个称谓,看看能不能欺骗一下往时无常。  “叫我飞言吧,毕竟我也不小了。”他明显不接受,也说得很清楚。  这是我和飞言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和飞烟的最后一次的见面。  从此,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再也没有飞烟了。  我不知道我到底搅弄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这个孩子这一次竟然换了名字,换了身份。  不过这难道不是新的一次机会吗?当然,又是一个新的全套。    也许,很多年后,直到我站在我曾经誓死保卫的城墙,才会发现这不过是上天的一个无聊游戏吧了。  终于,我还是看着他,问他:“飞言,你会飞吗?”  飞言看着我,全身泛出白色的光,犹如一位降临人世的天使。他俯视着我,仿佛能看进我的魂魄。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就这样,我在村子里住下了。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最大的区别就是那道伤痕不见了,模样也年轻了些。  如果是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也最多只是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罢了。  如果他们还存在着,还知道有我这么一人的话。  飞言的外公是这个小小村子里最年长的人,一把长长的白胡子,看上去很硬朗又充满着智慧。他总是在日落西山的时候用二胡拉一些悲凉的调子,仿佛是在给即将沉没的太阳送葬。  飞言的父亲是少数离开村子的年轻人之一,至于去向,无论怎么问,老人都是不回答。  飞言的母亲依旧可以看出少女时的清丽,没有名利色权的尘埃,那双眼睛依然像是掬着了两捧清凉的秋水。  我是这个家的临世成员,像一只被捡来的小狗,只要给予一个窝,一顿饭就可以满足的小可怜。  很多时候,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傻子。  久久地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会不自觉地哭,又突然会笑起来。  飞言有的时候会问我山外面的事情,再去说给其他孩子听。  孩子们渐渐开始厌腻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等他们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又渴求安宁的日子。  那些从孩子时代起就向往着外面,一直到老死,然而离开的人在村民的眼里是叛逆者。因为他们离开了祖辈生活的地方,叛逆了生养他们的土地。  他们甚至想将我烧死,以防止我拐带走了他们的孩子,那是他们的未来,他们的希望。  但我是一个傻子,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问过飞言如果有一天,这村子的人是哪里来。  他告诉我 ,这村里的人都是当年始皇墓里逃生的。  那是上千年前的事了。  村之外的那些神柱柱本来是几座塑像,日晒雨淋风侵的,时日久了,就模糊了容貌。后来的人,也不记得它们该是什么样了,就自作主张,雕了新的纹路。  我偶尔会去石柱之间坐一坐,抚摸着粗糙的石柱。  你叫风言,还记得吗?  你叫静静,还没忘吧。  你叫墨雨,还有印象吗?  我是谁?我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孤魂,被你们撇下的孤魂。  当你们问起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便会有名字了。    飞言说,  他们世世代代都守护着传说中宝藏,所以不可以出去,无论人还是这件事。  他们安逸地生活着,却时时不忘去祭拜村口神柱。  古老的神柱锲刻着同样古老的纹饰,它不会说话,也不用说话,它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接受着崇敬者的膜拜。没有人会反驳它,没有人能反驳它。  在我成为这个家的临世成员时,飞言带着我去看它。  飞言的朋友很少,因为只有他有权力去拥抱那两根神柱,仿佛他是神的孩子一样,这让其他人嫉妒。    转眼,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有人说,不是你不会被诱惑,只是那个诱惑不够大。  那些从来没有被窥视过的东西,对于守卫它的人来说是一个从生到死都想见见的诱惑。  女人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灶膛里烧掉了多少千金难求的药材,男人们一生都不知道他们堆积茅厕的石头价值几何。他们只会谈论今天的猎物少了些,冬季怕是要吃点苦。  除了,我和飞言,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不一样的开始,却有着差不多的结局。  一开始,我就遇见他,带他离开,只有我和他。  有人说,当毁灭来临时,总出妖邪。  不知道,这妖邪是不是我。    2、晶晶,或者,菁菁  菁,可以是穷人吃的粗菜,也可以是华丽的意思;是韭菜花,又泛指花。  至于其他意思,都不适合于面前这个女孩。  她是我和飞言攀下悬崖后遇见的第一个人。  她的奶奶是山中最厉害的猎手,而她是这片林子里最美丽的姑娘。  我们在她奶奶挖的陷坑里遇见了她。  当我们看见陷坑里嗷嗷的野猪的时候,我们跳得毫不犹豫。用牙齿撕开野猪的皮肉,我们互相往对方脸上抹血。    后来,我们在她的坟墓里遇见她的奶奶。  一个慈祥和善却拿着毒矛的老人。这是在很久以后了,老人的眉毛和她十分的相像,不同的是眼睛带着尘土的灰浊。    此刻,古老的的教坛,随风翻飞的红幡,犹如熊熊燃烧的火。  她是烈火中走出的祭女,一身红纱,宛如一朵盛开的曼莎珠华。她是那朵花,孤独而艳丽。  我们两个又何尝不是孤独的。    她带着我们几乎横穿了整片林子。  神秘的宗教信仰使他们不欢迎任何外来的东西,他们的眼睛看见的是两个来自地狱的魔鬼。我们脸上和身上鲜红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眼白也因长久的疲累而泛着血红。  只有菁菁,拥有唯一权力的女人,站在木塔之上,用平静的几乎冰冷的声音呵斥着那些举着石块的教众。她眼角上翘,用紫色的线条画入鬓角,俯视着我们。    我总是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变成尘土。    然后,她褪了红纱,脱了华贵的鸟羽编织成的衣服,一步一叩首地倒行到我们身边。  带我离开。她看着我。那目光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攫取了我的呼吸。  她说,当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看见我带她离开这里。  预见,世界上真的有这般奇异的事情吗?  那么,若我没有那么做,预见是不是就成立了?  可是,我无法拒绝,因为,我放不开手,我真的希望那些曾经离开的人能一个又一个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哪怕前路一片迷茫,哪怕将来一片血色。  贪恋是一切的开始,贪婪是一切的结束。    3、鱼和雨  原本以为,他们会不知钱财为何物,才发现原来两个深山林子住久的人可以如此轻快的适应这外面的世界。  倒是我,对市井这个没有了概念。执念而疯,浑浑噩噩,我甚至忘了我还要吃饭睡觉。  看着他们娴熟地间捕捉的鱼称重、宰杀,然后收钱再附带上一个欢迎再来的笑容,我只有像木偶一样呆呆站着看的份。    依旧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在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雨了,从檐外打进来,冰凉雨丝似乎在温和地冷却我不安的心。  我们来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不算短了,如果这是我一厢情愿,那么三个月足够验证了。  天空阴沉,箱子里的鱼也觉得不舒服,偶尔浮上水面张开口喘息,也有跳出来的,噼噼啪啪滚了一身尘。  我是否也像一条鱼,挣扎中滚了一身尘埃。  他就这样跌了进来,打翻了鱼箱,踩烂了几个鱼头。  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地的肉糜,冲鼻的腥气,还有红褐色的血,以及三个木然的围观者,一个狼狈的肇事者。  诡异的画面,诡异的开局。  我端着手中的茶,咕了一大口,希望苦涩的茶水能够减淡喉咙间的不适。  可惜,显然不行,那一口水抑制不住地喷了出去,系数落到了刚刚踏进门的几个人的身上。  龙打个喷嚏,都能被捧为圣水,我这一大口是不是可以算是神水。  刚想笑,那几个人就被菁菁的皮鞭子抽出了门。  她总是这样,就像一个母夜叉。  罗刹女,大概也不过是这幅模样吧。    而我听不见的,一到下雨天我就什么也听不见。  也许在某个下雨天我听到了什么不能听,不想听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我的思维里形成一种屏障,只要有相关的暗示,我就会失聪。  这就像在月圆的夜晚我会失明一样。  但我还是笑了出来,因为飞言抱着一筐子烂鱼,一脸委屈地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这一笑,围观的人更是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无论到哪里,我都依旧像一个失去心智的傻子,呆呆地看天,不自觉地笑,不自觉地哭。  不过,现在不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错了。  还有飞言,菁菁,莫鱼。  莫鱼、墨鱼、乌贼、鱿鱼,尤雨,是你吗?    我觉得我集齐所有的参战人员,拿到了向前路进发的第一个成就。    再来三个是不是就可以召唤神龙了?我想实际上没有神龙,只有神经。    人似乎有一种本能,那就是在一片莫名其妙中找到自己所熟悉的,然后寻根逐源,直到把一切都搞砸了才罢手。    因为,所谓“掌控”的这种诱惑,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    然而,这个之于我们,不求真的去得到,只求自我感觉良好,求个心安,活个自在。    所以  我们最后的目标是齐城。  这是菁菁说的,沐浴焚香,还没有到拜天这一步,就在浴桶里□□地算出来的。  当赤着脚,光着腿,一双白兔在浴巾中呼之欲出的她出现在吃早饭的我们面前时,我们基本上都是惊掉了下巴。然后一个背过去捂着眼睛,一个冲出去处理上火的鼻子,一个依旧慢悠悠地吃着东西。菁菁奇怪地看着我们似乎明白了,然后阴测测地笑了,轮流抱着我们的背暧昧地蹭了两下,之后似乎还没有闹够一样,慵懒又极其妩媚地飞了两个吻。  最后飞言不得不带上没吃完的馒头蹲在墙角去啃。莫鱼消失不见了整整一个上午,看病的人几乎把我的鱼档给掀了。我端着自己烧的丑的要死的土陶杯子喝茶喝到了太阳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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