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死一般的沉寂。 蔺昭自被传入进大厅始,便一直低垂眉眼静立于一旁,父亲二字从口中唤出,瞬间沉静,再无回应。 堂上是位身材清瘦的中年男子,虽已过不惑,身上散发的气息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精明而锐利,端坐在那儿,周遭的气势又有如豺狼般透露着威严。 此时,目光正好落在蔺昭身上,带着几丝隐隐约约的怒意。 “我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回了,怎么愿意回来了?” “父亲忘了是您找我回来的?”蔺昭眼眸微动,字字讥讽,“若女儿此次不回来了却父亲心愿,父亲怕是挖地三尺也要将女儿挖出来,与其如此,女儿又何必让父亲浪费精力。” “你!” 蔺江双目一瞪,本欲发作,忽又像是想到什么,将怒气生生压了下去,语气却并不和缓,“听说,你从外面带了个人回来?” “是。” “什么人?师出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蔺昭淡淡答道,“阿生不过是我在途中无意救下之人。” 蔺江冷哼一声,“你应知道,我无我山庄不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让他自行离开。” “离开?”蔺昭抬起头来,嘲讽般直视着面前这个她叫了十多年父亲的人,“父亲恐怕误解了,阿生并不想拜入蔺家门下。”无视蔺江越来越黑的脸色,蔺昭继续冷声道:“阿生是我带回来的,若要离开,女儿也当与其一同离开。若父亲觉得女儿还留着有些用处,就不要打阿生的主意。” “混账!”蔺江拍案而起,显然气得不轻,“你可知你再同谁讲话?!” “我当你这几年能在外头想明白,原来还在惦念着那小子!为父为武林除去一大害,还有错不成?怎么,你是想为了那个小子同我怄一辈子的气!” “女儿不敢。”蔺昭声音依旧平静,眸光却在一瞬间如坠冰窖,“因父亲之谋略,让无我山庄声名大振,实在是无我山庄之幸。只是,不论您因公也好,因私也罢,女儿都无法赞同,也不会认同父亲您的所作所为。” “父亲安歇,女儿告退。”语罢,直接无视他铁青的脸色,朝他作一大拜,径直离去。 她果然还是无法同他好好说话的。 娘说让她不要怪怨他,可是又岂能不怪怨? 十几年来,她除了天真的孩提之时唤过他爹,便一直唤他父亲。 “父亲”虽与“爹”同意,然,“父亲”二字相对于简简单单的“爹”这一字来说,实在相差太多。 “爹”是什么?是温暖,是寻常人家随处可见却又弥足珍贵的父女情谊。 而“父亲”,却是威严,是高高在上,是横亘在父女之间,永远也无法消解的无形隔阂。 而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存在于“父亲”这二字之间。 蔺昭半倚着树,目光茫然的望向墨般漆黑的夜空。 他总是能将那件事轻而易举的抹杀掉,或言理直气壮的匡扶正义,或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是,她却不能。 即使已过三年,蔺昭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些愤怒,那种辩而不能的痛苦,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还是不可避免的从心底的最深处爬起,一丝一丝慢慢渗进她的心脏,血淋淋,□□裸。 可是,蔺昭望着天上那一轮冷月亮,素净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觉得有些好笑。 时隔三年,她竟已经能如此平静的感受当年之痛。 “怪不得叫你小喜鹊呢,成天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恍惚中,阿生不耐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家小姐取的名儿自然是最衬我的,还用得着你说!” 蔺昭回过神来,偏头看到小喜鹊气呼呼的撇着嘴朝她疾步过来。 “怎么了?” “还不是他!不喜欢孟公子安排的住处,非跑过来,说是要同小姐你住在一处!” “你休要在我阿姐面前胡说八道!”秋生凉瞪她一眼,“我只是不放心阿姐离我太远。” 小喜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儿可是我小姐自己的家,难不成还会有人害她?” 小喜鹊说得没错,秋生凉没话反驳,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蔺昭听他们这一番吵,大抵了解了缘由,颇有些无奈,便让小喜鹊先退下,拉着秋生凉坐到一旁。 “我······一直未曾同你说过我的家人······” “阿姐,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生以为她是认为自己在怪她未将身世告知于他,连忙解释,“我知道的,阿姐既然不愿说,自有不愿说的道理。你是我阿姐,无论怎样我都能理解。” 他只不过是有些意外,阿姐竟然是出生在这样的江湖名门里。 蔺昭看着他默了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阿生,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 “我······”他的确不喜欢这里,但如今蔺昭这般直问,反倒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了一回,还是点头承认,“这是阿姐的家,我理应喜欢,只是······这里的确让我感觉闷得很,还不如和阿姐一同闯荡江湖的那几年来的自在。” 说着他又忍不住看向蔺昭,却到底还是不愿让她为难,展眉嘻嘻笑开,“不过,只要和阿姐在一处,哪里都是开心的。” 蔺昭看着少年嬉笑开来的样子,心底微微一暖,轻轻笑了笑,不再说话。 阿生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愣愣的看着水面涟漪溅起,又抬头看看四周紧紧围住的高墙,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那阿姐,我们还会走吗?” 还会走吗? 会走的吧····· 她有些晃神。 恍恍惚惚想起已经不复往日容颜的母亲,想起,那袭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拉着她脱离噩梦的月白色身影。 阿生没有说错。 她不喜欢这里。 可是在江湖孤行的那三年,却又时常想起这里。 想起这里她年少时曾经恬美的回忆,想起这里温润如玉的少年。 蔺昭闭着眼,浸泡在久违的温水中,感受着温水浸过肌肤,舒缓她疲累的身子。 隔着层层水雾,她又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一旁案上的剑上,然后沉寂下来,再度缓缓阖上。 这还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好好放松疲软的身子,尽管心下思绪繁杂,还是渐渐有了朦胧的睡意。 隐隐约约,有声音自上方传来,转瞬即逝。 不对······ 她一下清醒过来,双目猛地睁开。 屋顶上有人! 来不及多想,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衣袍裹上身子,提剑便往外追出,刚好觑见一个黑影往西北方向逃窜而去。 “小姐,你······” “快去通知孟斯哥哥。” 衣袖一挥,一枚银针自袖中飞出,正好嵌入一侧的木桩上。 小喜鹊只觉眼前人影掠过,还未反应过来,自家小姐已然没了人影。 月色下,一前一后两道影子如飞鹰一般轻巧而灵敏的掠过屋脊,俯冲拂地,进而又纵上檐角。 所过之处只有风起,不留痕迹。 前一道影子加快一些,后一道身影便也快一些,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就像是纠缠在了一起,中间怎么也是差那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呵,还真是只缠人的猫儿。” 也许是觉得被跟得有些烦了,前面的影子突然停了下来。 男子瘦削挺阔的身影在月色下逐渐清晰,端立在屋脊一头直面穷追不舍的少女。 蔺昭紧敛着眉,脚尖停在屋脊的另一头,目光紧紧锁着他。 他们下方是一间闲置已久的破庙,旁边是一片簌簌而动的竹林。 男子衣袍猎猎而舞,女子乌丝随风而动。两人周遭气流暗涌,夜色下,如同两匹对峙的凶狼,伺机而动。 “姑娘还真是可爱。” 那男子忽然笑起来,声音清朗而醇厚,蔺昭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辨出他放浪笑声中依稀透出的几分危险。 “是姑娘自己衣衫不整的追了出来,在下便是不小心看了姑娘的身子,可也是不会负责的哦。” 蔺昭眸光一凛,并不同他废话,足尖一点,猛然欺近—— 那男子不紧不慢,整个人俯仰而下,右脚轻勾檐角,再以檐角作轴,身形快速旋至左侧,同时,一把竹骨折扇自他右袖中滑出,由他在掌中巧妙的翻转一圈,朝她面门虚划而去。 蔺昭只觉有股强大的气流直冲她而来,好在她早有准备,飞速侧身避让开去,双足轻勾屋脊,身子迅速俯扑而下,化掌为爪,擒他左臂。 男子喉中迸出一丝清朗的笑意,手下却并不留情,左臂翻动,借力使力,扣她手腕,蔺昭却也并非容易对付,遇招拆招,同时左腿攻他下盘! 两人身子同时悬在空中,身形持平,出招却又都奇快,依稀只能辨得腿影手影缠斗不休,闻袖袍掠风之声! 两人越打越紧,男子神色依旧漫不经心,嘴角含笑,蔺昭神色冷穆,只想尽快窥得他弱点,冷不防耳边送入一口热气,是男子低沉而蛊惑的的声音—— “好心提醒一下,姑娘的身子可都要叫在下看光了。” 男子的目光有意无意暧昧的向她胸前滑去,蔺昭心下恼怒,却也知他这是在故意激她,只尽力稳住心神,不受他影响,以剑支檐,整个人如同燕雀腾空纵起,再迅速出腿扫他下盘! 男子大抵也未意料到她竟不为所动,一时惊讶,失了最佳时机,却也堪堪避了过去,只是身子失了支撑点,正要飞速坠下,他却又灵巧的一个翻转,折扇只在那檐边儿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又借力轻巧的落在了蔺昭后面。 “小猫儿可真是姑娘家?怎一点儿不知羞。”男子笑容轻挑,甚是感叹般摇头直叹。 蔺昭迅速退出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眸光紧紧盯着他“你是什么人?” 过了方才那十几招,她虽摸不到他的武功路数,却知此人并不简单,或许,自己还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那男子唇角又是一挑,懒懒笑道,“小猫儿可真有趣,自己都不露真本事,倒想知道在下是谁······不如,你打赢在下,打赢了说不准在下就想告诉你了呢。” 话到最后,声音明显一寒,字未落,人已欺近—— 蔺昭丝毫未敢松懈,持剑迎上,两人又迅速缠斗到一起。他出招的速度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蔺昭以快打快,几十招过去,还是渐渐有些难以招架。 这时,男子双眸微眯,骨扇向外虚划一招,月色下,一双细长冷冽的凤眸有如寒星坠入,冷冷逼视,剑扇相擦而过,细小火花迸出,生生将蔺昭逼退几步! “哦?这样还不出鞘?” 男子好整以暇的拂袖端立,眼尾轻挑,随意的语气如同肆意逗弄着一只奓了毛的猫儿。 蔺昭冷冷看他一眼,稍缓口气,腾身而起,剑在手中翻转一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向檐顶,不过轻轻一触,周遭却凭空生出一股气浪,由此点向四周冲撞开去,将他们所立屋脊上的檐瓦生生掀开,再挑剑一挥,檐瓦直接袭向男子! 那男子眉目轻敛,却也不躲,轻打折扇,再轻轻一扇,那冲他而去的檐瓦突似静止了般,悬在空中,只隐隐约约四下晃动,进不能进,退不可退。 两股强大内力相撞,周遭霎时有如狂风卷起,以此为中心,方圆几丈之内近不得身去!只见两人衣袍飒飒,青丝随风而舞动,目露寒光,周遭冷意泛泛,成虎狼之势! 就在二人僵持之际,蔺昭眸光一敛,忽然撤去对峙之力,任那檐瓦袭向自己。男子正当惊讶,就在这时,只闻“铮”的一声刺耳剑鸣,月光下,一把熠熠冷剑竟破檐而出,由剑带人,直朝他面门刺来! 这是—— 饶是淡定如他,也不禁眸光一晃,目光顺着森冷剑身一路滑到剑尾——一个细小如缺月的缺口赫然为这把精巧的剑添上了一丝不完整—— 呵,竟然是月缺。 男子嘴角轻勾,偏头险险避开,只是脸上轻挑的神色尽数敛去,难得正色起来。 她出招的速度很快,一招一式不过倏忽之间,若非自己一开始就未轻视眼前这少女,存了三分警觉,这一下就算能躲过,也会重伤。 呵,月缺的主人,蔺昭。 果然是个厉害的小姑娘呢。 男子眸光微凛,嘴角浮上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上却再不留手,两道黑影如闪如电,从破庙一路打进竹林,在夜空中反复离合纠缠,划过数道一瞬即逝的亮光,周遭尘叶随气起,霎时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难以靠近的光圈,逼人的剑气四下溢出,连累周围的竹子受害,一根根被气浪掀倒了下去。 蔺昭此时已是支撑得十分受累,秀净的额上隐隐渗出细汗,反观男子,一派淡然模样,薄唇微微勾起,竟是满含戏谑。 倏忽目光一沉,趁她应接不暇时,身形一晃,竟已到了她身后,蔺昭来不及应对,被他擒住左肩,手掌按下的那一刻,有如钳紧,痛楚直达四肢百骸,蔺昭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咬牙忍痛,兵行险招,借势身体快速的向左偏转弧度,使他露出身子,同时月缺翻转,猛地向后虚划而去! 两人这才暂且由胶着之势分散开来。 蔺昭冷汗连连,这才得以喘息,伸手抚上左肩,甫一碰上便觉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再看他,优雅持扇而立,端得是悠闲自在,浑然不似方才历经苦战的模样,唯有衣袖上破了一个小小缺口。 那男子似笑非笑般瞥她一眼,随手撷取一片悠悠而落的竹叶,屈指轻轻一弹,轻飘飘的竹叶瞬间化作利器嵌入对面尺来之距的竹身里寸许。 他甚是惋惜般笑了笑,“内力,你不如在下,却又偏要用它与在下相抗,都这般境地了,还不肯使出真本领,是说你天真呢,还是天真呢。” 话落,笑容尽敛,正要了结此战,忽而眉心一动,衣袂翻动间,人已轻飘飘落至了身后一根纤韧的竹枝上。 那竹枝只轻轻晃了晃,便像只是落上了一支轻巧的鸟雀似的稳住了。 “道是只天真的猫儿,原来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啊。”男子端立在竹稍笑眯眯的俯视着她,“不过两个打一个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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