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垒,最忌先开口试探,若是一方先言便是泄了气势,也更加沉不住气,最后只能落个步步皆输的地步。更甚者日后不论是为何争执,只有率先低头认错的份。    这本就是不公平的。    可是这个道理程咬鱼并不懂,她只是害怕,害怕真惹了陆绍年厌恶,害怕他真不理她了。    她抬头看着陆绍年,一双眸子黑黑亮亮,里面盛着的情谊复杂难辨,浮浮沉沉。    良久,她又等了良久。    陆绍年还是未有回头看她,反而连翻了好几页书卷。    哗哗哗,细细碎碎的,连带着雨声、呼吸声一波接着一波排山倒海向程咬鱼涌来,直逼得她喘不过气。    她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一口气接一口气地深深吸入,直至顺着咽喉处流入到了肺腔。    而这些陆绍年全然不知。    她最怕的从不是责骂,而是这无声的冷待。    一汪子的眼泪分明已到了眼眶边缘,她又强自逼了回去。    笑了一下,这个世上除了陆绍年之外她哪里还有亲密的人,他们现下本就是最亲密的呀。    程咬鱼笑着,慢慢挪到了陆绍年身边,微微扯了他左袖口一角,轻轻左右晃动,撒着娇。    陆绍年怔了一下,翻书的手停了,须臾轻叹了口气,“你呀——”    他的头发随风吹到了程咬鱼手边,调皮地缠绕着,轻轻挨一下就离开了,又离近了。    程咬鱼手指有些痒,微动了动,还是没有用手去碰。    一转头,陆绍年就看见了程咬鱼仰着的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只嘴唇上有抹淡血色,唯有一双眼睛盛满了孺慕之情。    在这双眼睛下,他想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与她置气的,提醒着他是怎样的狭隘。    陆绍年微微偏了下头,不再看她,轻抚着她的头顶,“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不喜欢也就算了,你喜欢什么再和我说就是。”    “再且……”他顿了下,“也赖我没有细细考虑过你的想法。”    程咬鱼灿然一笑,又晃了晃他的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肩上,高兴地道:“怎会如此!”    她脸深深埋在陆绍年肘弯处,眼珠微动,“我本就是个心口不一的人,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害怕去拿,越是想做的越是怕他人发觉。”    “你我本就是这世上相依为命的苦命人,除了你之外我哪里还有可依靠的人呢?”    “所以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也好,责打我也好,只求你千万……千万不要舍我而去。”    她的声音闷闷的,字字敲在了陆绍年心上,敲得他心口微微一动,格外的闷。    陆绍年嘴唇微动了动,不知如何答话,只是手下动作更加轻柔了,带着怜惜。    程咬鱼接着轻声道:“方才我也不过是被言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而已,如我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你还不知道吗?”    她抬头正视着陆绍年,两人目光相接,陆绍年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么真。    正恍惚间见她笑了。    耳边就听她说道:“你方才竟是为了这个怪我吗?”    “我——”他从她眼中骤然抽回神志,急急辩解,还未出口就已被她打断了。    “那也无妨。"她轻轻一笑,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只要你别丢下我就好。”    陆绍年胸口犹遭重击,彻底喘不过气了,他想推开那块石头却发现它分毫未移。    他重重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信得过我吗?”    “哪怕他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你会吗?”程咬鱼浅浅一笑,回望他道。    陆绍年伸手环住她的身子,将她扶坐到了一旁,望着窗外雨丝洋洋洒洒,未有答话,亦未有看她。    风雨惯是无情,只顾自己挥洒。    程咬鱼眼睑低垂,听着风声雨声,坐在那儿个子小小,像是一碰就能碎了去。    *  陆绍年还是陆绍年,程咬鱼也还是程咬鱼。    两人之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挨坐在他身旁,支起脸庞,面前摊开了一卷书册,认真诵读着上头的文字。    女孩儿声音小小,似是怕打搅到了他。    半晌没再听到她的诵读声,陆绍年随口问道:“怎么了?哪个字不认得?”    程咬鱼摇了摇头,心中默默念道:“‘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是这样的么?”    她是有些不明白了,初次相识也未必是好的,又怎样才能保持毫无怨恨呢?    她有些愣了。    陆绍年转头看着她,蹙着眉,“傻了不成?”    她直愣愣地摇头,突然道:“我曾听人说过,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学堂中也常用这句来勉励学子。”    “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们那也有一个学堂,平日进学的人也不多,只有男孩子才能入学,还得教些束脩。”    “他们每次放了学,就总喜欢成群结队到处玩耍,手里的书袋转得直打圈,嘴里还净念着我不知道的话。”    “我要是想知道了,他们就笑话我,说我不该读些这个,该去学些女红什么的,后来我也不问了,他们倒是有时喜欢蹭到我跟前来,念给我听。”    听她所言,陆绍年微微皱眉道:“难道书还会挑人不成?我看不是书挑人,是人挑人才对。”    “我本就不信的。”她扬眉一笑,声音有点子哑。    接过陆绍年递来的一碗热水,她小口小口地喝了,到了后头像是渴极了,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陆绍年看得心疼,训道:“你要是渴了饿了自己动手不行吗?又或叫我,这么干忍着做什么?赶明儿出门了别人还以为我亏待了你。”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怎么就不长肉呢?”    喉咙间的烟火终被浇息了,她满足地谓叹了一声,舔了舔唇上水渍,“哪里是这样呢,渴了才知道水甜,饿了才知道饭香,我是为了品尝它们才如此的。”    她趴在桌上像是醉了。    陆绍年见她一肚子歪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真是要不得,得把她习惯给改了。    “跟我一道玩耍的一个伙伴,要搬到镇上去了。说是为了他好进学,以后他还要走科举,去燕京城里做大官。”    “你不想吗?”程咬鱼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读过这么多书,懂得这么多学问,又这么聪慧,他是比不上你的,可他都想去。”    陆绍年扶着书册,淡淡道:“我读书不是为了货与帝王家的。”    她叹息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你若为官定是一个好官,比那些人不知好到哪里去。”    他听了好笑,“你就知道了?”    他复又叹了口气,“你不知道。”    程咬鱼固执地道:“我知道。”    他轻笑了好几声,看她脸色转红,才安抚道:“好好好,你什么都知晓。”    他又在哄她了。    *    夜色风急,雨声淋淋,外头瞧不见一丝光线。    已是熄了灯,程咬鱼躲在褥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屋外骤然一声惊雷乍响!好似就在她耳边,惊得她清醒了过来,朦胧睡意已然退却。    她望着屋顶,睡不着了。    叹了口气,正准备再试,突然朝外侧了侧首。    方才……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她本犹豫不决,以为听错了,随即又听到了一阵连绵凄厉地痛哭声,声音凄凄伴着雨打声,无端让人遍体生寒。    着实吓人,她缩回了褥子里,露出了一个头,对着陆绍年。    听到地上传来的被褥声,她尴尬一笑,“你……把你吵醒了?”    原本陆绍年是打算搬到隔间去的,可是程咬鱼一人害怕,有次更是罗袜未穿,直接赤足抱着睡枕在他门外站着,也不敢说话。要不是他发觉,指不定她能在那站一宿。    他叹了口气,“睡吧。”    有什么重物重重砸在地上了,还有锅碗瓢盆碎了一地的声音,话语声咒骂声渐渐大了,就是听不清。    程咬鱼好奇地抬头朝外望去,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人在哭……”    “与我们没有什么干系。”陆绍年淡淡道,神色未变。    雷声渐渐大了,这夜注定不会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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