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别枝还是第一次将这辆二手凤凰骑出赛车的速度,她扶着树,气已经完全喘不匀了。在她面前,就是枕头状的惊雷山,回首一望,是鳞次栉比的高楼。  冬天的日光,如同摆在高处的白炽灯,悠然安静地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拥挤喧闹的城市,还是隔着环城公路和整齐排列的田野之外的,寒冷且人际杳至的郊外荒山,都一视同仁。但对比之下,则是喧闹处更喧闹,荒凉处更荒凉。此处,阳光穿过干巴巴的树梢,将山脊照出一道清冷的颜色。    整座山,只有厚厚的落叶,可以描绘它的历史感。换言之,这个没什么人气的地方,从古至今,从来没得到过人类的青睐。    荒凉、人迹罕至、有很多土,几个条件加起来,就是绝好的毁尸灭迹的地点。    敦实的皮卡在半坡停着,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拉开后座的门,从里面弄出个箱子,放在地上。随后将门关好,回到车里。  汽车发动了,又关掉。持续几次之后,彻底没了动静。    宋别枝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避开车里人的视线,逐渐靠近汽车。    皮卡的驾驶位上,司机呆坐在那里。他发了半天怔,做了半天天人交战,实在是无法拿主意,下意识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去找之前发的帖子。  自从网络扎根在生活的随时随地,连拿主意这种事,都开始下意识求助网友了。    他划拉着屏幕,终于找到浏览记录里的帖子。翻了几页,从上回看的最后一个回帖开始看。每一条都细心地读,不管是不是认真回复,都绝不跳过。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    “睡着睡着觉一摸,摸到的不是枕边人的屁股而是毛绒绒一条尾巴,想想觉得好吓人。”  “楼主回忆一下,小时候有没有救过什么小动物。”  “只有我在关心肚子里那孩子吗?暴露年龄,小时候看聊斋,里边有一集就是妻子生出的孩子,也有一条狐狸尾巴。记忆深刻,此处求丈夫的心理阴影面积。”  “所以,楼主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四个字弹幕在他脑子里铺天盖地出现,他想到当初在名都飘着,最后一包泡面也吃完了,几乎是弹尽粮绝。家里头一回出现来路不明的饭菜,他心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没有别人闯入的痕迹。枯坐了半晌之后,心说反正都是个死,吃饱了事。于是闷头将几个菜全都吃了,味道意外得好。  吃饱喝足,他对着房间里的空气说了“谢谢”,洗碗时,还特意注意了下,几只盘子很精致,显然不是他的东西。他除了一个五块钱在路边买的泡面碗,没有别的家伙什。    那个时候的日子,真是快乐。  不管对方是什么存在,他是认可这个朋友的。    但是,以身相许?    他重重地将头往方向盘上一砸,咚得一声,力道很大,汽车都跟着震了震。    宋别枝赶紧往附近的树后一躲,脚底下到处都是烂叶子,随便动一下都咯吱咯吱响。她倒是没怎么害怕,只是疑惑。  如果她没看错,这辆车的主人应该是叫郑言,也是住在城中村那边的。城中村那片很大,但因为宋别枝父亲是市一中的老师,大部分人宋别枝都认识。郑言以前就是宋爸爸的学生,他父母带着他请宋爸爸辅导过。宋别枝记得他,对方高中时她才刚读小学,那时候不理解什么叫志在远方,只觉得这个大哥哥唱歌特别好听,将来一定是很有出息的人。后来听说他放弃了音乐梦回了家,窝在个机关单位每天被一堆文件压得喘不过气,还娶了个本地的媳妇,过上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她还替他可惜过,但长辈们说,成年人的世界,不能离开物质谈梦想。    他能出什么事?    宋别枝仔细打量地上的纸箱子,纸箱子的某一角露出个蓝白条纹的被单,应该是装箱的人有些惊慌,箱子上的胶带也贴得歪歪扭扭的。箱子长条状的,不大,塞不下一个成年人,但如果是个毛茸茸的存在,应该不成问题。宋别枝只这么一想,就忍不住继续这个思维想下去。  像枕头的山,滨海的北方小城市,以及许多其他细节……所以,他是怀疑自己老婆是个狐狸精?    宋别枝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从后车窗往车里看了眼,司机似乎是趴在方向盘上,没注意这边。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尽量不要踩到树叶或者树枝弄出过大的声音。到了近前,她从口袋里翻出一串钥匙,轻轻地把胶带割开,打开箱子,拉开裹着的被单。她屏住了呼吸。    从里面露出尖嘴猴腮一只狐狸,长尾巴,白毛,以及……圆滚滚的肚子。狐狸两只小爪子捂住肚子,很痛苦。    “救……救我……我的孩子……”  狐狸发出细细的声音,宋别枝猛然听到,瞪圆了眼睛。    这个声音,她听到过。    哗啦!  不远处的山脚下,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惊得山上三人……两人一狐都忍不住回头看。    动感的音乐声起,前奏之后,甜美的女声开唱: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音乐一动起来,大妈们就跟着舞动。心态像十八岁,腰杆自然而然比少女们更要灵活。真-青年周昀却一副颓靡相,看得眼皮跳,音乐也不是他能欣赏的,令他感觉很不适。他回头看了眼不怎么巍峨的山,心说这就可以了吧。十几个大妈的动静可比音箱大多了。    做完了别人嘱托的事,周昀继续思索自己的人生。  他拎着手办往另一侧走了走,找了棵比较粗一点的树,站在背人的方向,三下五除二,把手办的包装撕开了。    到此,这枚小小的剑终于能一览全貌。    它大约十多公分,只有一指宽窄,上面以微雕技术镂刻的复古花纹,十分小巧可爱。周昀凝望着它,脸上的表情很落寞。如果这个时候有谁用长焦对着他拍一张,对比后面的广场舞大队,无疑将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边是夕阳红的乐观自信,一边是少年郎的强自说愁。    嘈杂与荒凉的美感,意外地达到了某种平衡。    宋别枝几乎可以确定了,这个小狐狸就是郑言那位妻子。她还摸过对方的肚子呢。  她动作很轻地,慢慢起身,将箱子抱起来,打算将它抱下山去。天气这样冷,小狐狸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至于车里的人,就让他在这冻着吧。等他想起来,再发现不见了,以为是什么别的精怪把人带走了,吓死他。    轰隆——隆——  雷声炸响,离得很近,就像是在耳边一般,炸得宋别枝一哆嗦,踩断了旁边一根树枝。    山下的周昀同时抬起眼,目光里有几分惊讶,转瞬又变成激动。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这个世界就是他妈不科学的!    跳广场舞的大妈也停下来了,腊月里打雷实在稀奇,她们忍不住开始讨论起关于惊雷山的那些个传说。平日沧都本地人是根本不会来这座山的,这回要不是为了那些演出服,她们也不会来。    宋别枝抱着箱子走了几步。她要从这离开,就必须小心避开皮卡后视镜,往离车远的一侧走。  脚底下猛烈一晃,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地震了?  管他了,这荒郊野岭的,地震也不会被砸到。    这个地震,却把驾驶座的男人震醒了。    他猛地抬头。  我到底想干什么?  是想找她问个明白,还是将她扔在山里,任她自生自灭?    结婚这一年多,他不是没怀疑过,但大多时候都被安稳的现状蛊惑,再看到母亲每日都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各种小物件,他就只能将心底蠢蠢欲动的怀疑给压下去,即使不能从大肠排走,也不能跟着反酸的胃往上冒。    这一抬头,他从后视镜看到后面有人将箱子抱了起来,顿时吓了一跳。屁股像是跟座椅粘连在了一起,只从镜子里仔细地看。  穿着黑色的大羽绒服,显得有点臃肿,怀孕之前,她才不肯这样穿衣服呢,就是穿羽绒服,那也应该是漂亮的收腰款。但再看,那人肚子是平的。郑言眼皮一跳,不是她,该是她的同类吧?是来救她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异变就发生在此时。    山脊忽然抬起,舒展开来,像是谁的巨大爪子,转眼就要往那抱着箱子的人影盖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忽然启动汽车猛然窜出去,挡在宋别枝前面停下,拉开车门跳下去,一把抢回箱子。跟宋别枝打了个照面,只惊讶了一瞬,却来不及多注意她。    引擎猛然运转起来。    那只巨大的爪子落在了另一侧,汽车行驶前方的山又忽然惊动,神龙摆尾一般卷了过来。驾驶位的男人大叫着猛打方向盘,另一侧却是一个陡坡,因为速度过快,汽车几乎腾起在了半空中。    周昀把包装团一团,四下里看了看,这地方也没垃圾桶。他随手夹在腋下,拿着小剑比划了两下。那是游戏中人物的动作,是一个大招,这招落下去,就应该是山崩地裂。  但他这一剑下去,连点风都没起。    一喘气的功夫,他剑指的前方,有什么东西杨起了头。周昀瞪大了眼,正准备收起来的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  殷叔让他来惊雷山找人,却说不清那人是谁,在什么位置,只叫他放音乐。  山那么大,音乐再响,也不可能随处都能听见。  除非——  要找的那个存在,就在随处。    他眼皮猛然一跳,看见那个巨大的头颅张了张嘴,似乎是在……打哈欠?  周昀想起那个名字,又想起家里被自己藏得很好的那几片蛋壳。他想过很多回,那到底能是什么东西的蛋。    他抿着嘴,心想自己追寻了那么多年,真相就在眼下,何不直接问呢?  他对着那个庞然大物,因未知而两股战战,喊出的声音也是抖个不停:“闻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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