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真看着我与她三哥,盈盈的只是笑,笑得她三哥掩袖轻咳了一声,讪讪问道:“你怎么寻来了?” 云真侧了头,笑道:“因不见了九姐姐,她姨表家的以真妹子挂记得紧,所以我才带她出来找的。还是问了洒扫的丫头,说见三爷带着一位小姐往园子来了,才猜到的呢!” 她说着,从身后拽出了陆以真。 以真一眼对上林琰,不知怎的,竟脸红耳赤起来,又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绞她的衣带了。 我见以真那般娇羞的模样,心里竟平添了些异样的滋味,只是说不出来。 瞧瞧瞥了林琰一眼,正好看见他正专注地望着以真,眉头微蹙,也看不出正琢磨着什么。 正想细究他眼中的深意,不想林琰一回头,我便同他的视线撞到了一处。四目相对,率先败下阵来了,仍然是我。礼数家教都时时警戒着我,使我不得越轨半步。 “走吧,回去了。” 他笑了笑,催促他的妹子。 云真点了点头,答了声好,便同以真携了手走在前面。她二人的丫鬟紧紧跟在后面。 林琰抬脚欲走,忽见我还怔怔站在原地,遂侧头同我笑道:“怎么不走?” 我回神般笑了一笑,连忙闷头向前走去。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我的身侧,靠得那般近,只要我一侧头,就能看见他含笑的面庞,虽身在秋中,但见他微笑顿感如沐春风一般。 眼见得要走到了前面的厢房,林琰突然轻声说道:“你那姨表妹子么……” 他虽没看我,我却知道,他是在同我说话。于是站住脚,望向他,问道:“以真么?她如何?”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那话适不适合他来说。思忖着,就听他说道:“那你姨表妹子虽然小,面容上却已看着不是个亲善的了,你不要与她多往来。” 心下滋味越发奇怪,他说的话似在理,更似无礼,我只觉从心底,不该听他与我这般胡言乱语的议论我的表亲。于是微微侧过身子,蹙眉说道:“以真是我妹子,虽不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一向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三公子为何要这般妄加揣度?叫我难堪?” 他轻笑一声:“我悄悄同你说的,你有什么难堪的?若不爱听,只当没听见好了。” 这话听来更加私密,我虽有兄弟,却甚少与他们厮混,男女间的对话,我是向来不知如何应对的。 面皮越发燥热了。 我一时又是难堪,又是紧张,遂侧过半个身子来,抬手抚上玉簪,只装不理会。 林琰噗嗤一乐,轻声说道:“你怎么这般腼腆?当初见你一个人穿着佛家青衣往外跑,还以为你是个顶大胆泼辣的呢!” 大胆泼辣?这四个字倒是新鲜。我家虽不大贵,却是真正的礼仪人家。我自出生到现在,连件越矩的事情都没听过,哪里还懂得这四个字? 却不由疑惑起来——他今日肯对我多说两句话,肯带我往他的花园宝地去,难道都是为我是个顶大胆泼辣的? 如此猜测,竟开始羞惭纠结起来:他现在已知我既不大胆也不泼辣,将来还会如此待我?还是他对以真那般的冷淡来对我? 越想越难受,心里的气堵着不能顺畅,平时清心静气的功课也已丢到了爪哇国,一时不受控制,冲他怒道:“我一个朱门的小姐,难道要像戏子那般的张牙舞爪才好么?三公子自己好修养,难道很爱看旁人出丑么?” 我的声音虽轻,怒意却很明显。 林琰不由的怔住了,他静静看了看我,伸出手似要来抚摸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向后一躲。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回了。 仍不见恼,却笑了:“你还说你不泼辣,刚刚顶撞我的,却是别人么?” 我语塞,又见他微笑着,这次却觉得他的笑容委实可恶,又是气恼又是苦楚,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待我,如此想着,眼中已有些泛酸了。 想到他已经打趣了我,若此刻看见我哭,又不知该如何编排我,便硬生生憋住了泪意,捂着脸就往屋内跑去。 双安正在寻我,见我一头朝她扎去,忙拉了我的手,问:“姑娘去哪儿了?叫我找得好辛苦!” 我看到双安便如看到了至亲之人,一时委屈涌上心头,握了她的手,眼泪就似滚珠走线,一发不可收拾地落了下来。 双安一见我哭,越发紧张起来,不住地问我是怎么了。 我答不上来,也不愿告诉她,忽然间觉得胸口憋闷得竟如此难受。遂推开了她的手,只管黯然伤神。 正自烦恼,余光忽瞥见林云真正同以真往我这里走来,不愿她们看了取笑我,忙忙的拭了眼泪,挤出笑来。 林云真是个天真烂漫的,丝毫不查我的失态,兀自拉了我的手,笑道:“九姐姐,我们进去吧?听说前面已经开始唱《秋江》了呢!” 我愣了一下:“《秋江》,那是什么?” 云真见问,也愣了,反问我:“姐姐没听过?” 我摇了摇头。 她抿嘴一笑,说道:“《秋江》出自《玉簪记》,是明人曲本。这段还不算出色,《琴挑》那段才叫有意思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越发衬得我少见多怪起来。 亦是羞,亦是奇,于是压低声音问她:“这样的浓词艳语,粉妆脂饰,令尊令堂也让听么?” 云真见我声音压低了,亦低声回答我:“这有什么关系?音乐舞蹈本是古礼,并无贵贱雅俗之分。现在不过有一等糊涂人,自己糊涂还不够,还要把那些糊涂话说给别人听罢了!” 她拉拉我的手,笑道:“九姐姐顶聪明的人,必是不会理会那些糊涂话的,对不对?” 她说者无心,奈何我听者有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难道我从前自诩甚高,不过是糊涂人故意装出来的姿态么? 我心里的百转千回并不能叫人看得分明,因而云真也不在意,只是笑:“九姐姐,你可别觉得我惊世骇俗,我们家,最会讲这种话的可不是我!” 她努努嘴,笑了:“是三哥呢!” 我心里大骇,一时越发糊涂。林琰么,看上去最是个正经知礼的人,难道骨子里却是那般的离经叛道么? 如此想着,不由扭过脸去,想再仔细看一看林琰。却看见他正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没有进屋的打算。想是一屋的女眷,他贸然闯进去,也要尴尬。若他真是这样思虑的,倒也算得上是一位谦谦君子,怎么果真如他妹子说的一般不羁?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没一会儿,便引得他往这边看来。 那么远,我却知道,他对着我微笑了一下,顿时心头一暖,立即也就悟了——他离经叛道不谙世俗也好,他谦谦君子警警受礼也罢,与我有何想干?我只知道,他是个顶温柔可爱的人,也就够了。 这般想着,看见他慢慢向这边走来,也缓缓露出了微笑来。 “云真,你们在说什么呢?”他虽是问他妹子,眼神却一直瞄着我,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叫我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林云真嘻嘻笑道:“没什么,只是九姐姐没听过《秋江》,我正给她说戏呢!” 林琰挑眉一笑,故意逗她妹子:“你能说什么出来?有空也给我好好讲一讲才是!” 林云真冲她哥哥悄悄吐了一吐舌,又冲我挤眉一笑,说道:“三哥哥,我先进去了。”说罢,扶了她丫鬟的肩,同站在一旁等着的以真一起进屋去了。 我望着云真轻盈的脚步,不禁生出几分羡慕来,感叹道:“令妹真是活泼可爱呢!” “你果真没听过戏?”林琰等他妹子走远了,这才柔声问我。 我感激他的温柔,便十分诚恳的点了点头:“平日里家母要求甚严,家里也甚少歌舞宴客,所以不曾听过。” 林琰笑道:“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你平日,都爱做些什么?” 一问这个,我越发觉得没趣起来,平时爱读几本诗书打发时间,可若说这个,岂不显得我更加无趣了?再者,他们世宦子弟,必是读书上学的,怎么会瞧得上我读过的这几本书?若说针线女工,那是做女儿的本分,更加谈不上爱不爱的了。如此想来,我这日子过得委实无甚滋味,连我自己也嫌弃拿不出手来了。 幸而林琰是个体贴的,他见我窘迫就不再追问了,笑道:“戏文其实也不算什么,有空,我带你去看歌舞,那才有意思呢!” 我连忙追问:“真的么?” 他点头承诺:“真的。” 我喜不自胜,连如何该对父母那里交代也顾不得了,满心鼓舞,只恨不能立时让他带我去。 窃喜之下,忍不住悄悄抬眼望了望他。 正好对上他笑意满满的眼。 羞得满腮绯红,心底却只是欢喜。 连他的声音亦染了笑意,但听他唤我:“白芙……” 还未等他把话说全,就听遥遥一声“崇谨”,我与他俱是浑身一震,急忙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少年公子快步朝这边走来。 我见有陌生的外姓男子,下意识转身就要走。 谁知那少年公子都不等他自己站定,脱口就说道:“哎,你不是那……” 便怔了一怔。谁知这一出神间,便错过了溜之大吉的好时机。 林琰因笑道:“公坚,你又对人家小姐无礼了。”回头来与我说道:“你们见过,还记得么?” 我往他面上巡了一回,摇头:“不记得了。” 那公子的面容却渐渐泛红了,说话也支吾起来:“你、你今日与那日的打扮,倒、倒很不相像。” 我隐约猜到了他是哪一位,登时不悦起来。 林琰在一旁笑道:“公坚,不要总是你你你的,这位是崔员外的大千金。白芙,这位是石长史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屹字……” “就是‘巍巍独山岳,屹立镇宇宙’的屹字,表字公坚。”不等他说完,石家公子便接过话来,作揖腆笑道,“生,公坚,这厢有礼了!” 他那油腻腻的姿态叫我不舒服,兼之我想起他就是当日叫我“小尼姑”的那个,越发不快,遂抿着双唇只不说话。 正尴尬,但见我的小丫鬟容易,飞也似的往这边跑。凑到双安耳边一通叽叽咕咕,双安忙对我说道:“姑娘,老爷回来了,家里派人来接了。” 如蒙特赦一般,找了这借口,脚底抹油般的走了,只是心里念念不舍,不知惦记的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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