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岳知否从窗口往外面看。这原本是个大好的晴朗的早晨,但浅蓝色的天空边缘却出现了一小块深灰色的痕迹,天空看起来像是一卷被烧了一个角的画。那响声又响起来了,深灰色在天空上扩展开来,细看去,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团膨胀着的黑烟。从楼上往下看,平时繁华的青云街乱成一团,百姓们争抢着在街上跑,到处是滚落地上的货物和被践踏撕扯得破烂不堪的旗招。    白维扬在后面问:“什么声音?”    岳知否望着远处天边一团团升起来的黑烟,道:“好像是火炮。”    白维扬:“是泰州那边吧?”    起火的地方在京畿的南方,京畿的南边就是泰州。岳知否答道:“也许是,火炮是在南边炸开的。”    白维扬:“那就是了。”说罢,他回过头来,看着立在窗边的岳知否:“你还记得上次韩退思抓到了我们,但他却整整一天都没有出现么?”岳知否闻言,走回到床边坐下。白维扬说道:“南方的卫国人自从十几年前被御驾亲征的先帝打到溃败之后,就一直寻思着要报仇雪恨。但老头子这个丞相在,那群蛮子不敢和老头子斗,也就一直没有打过来。老头子是在正月时候被流放的,卫国人得到消息,就立即挥兵北上。大概就是在正月十五日的时候,他们登上了泰州港。泰州城的守将是韩锐,当时韩锐被这群突然从港口杀过来的蛮子弄得焦头烂额,就发信让韩退思立即过去商议。”岳知否:“难怪。把仇人抓到了,不立即折磨死,不似韩退思的为人。”    话毕,她又问道:“这么说来,泰州已经被卫国人围了两旬了,怎么京畿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白维扬:“那是因为韩退思自以为他一个人就能把事情办妥,他素来讨厌朝中那些唠唠叨叨的老臣子,他自己能处理的事情,都省得让其他人知道,免得他们碍手碍脚。” 岳知否神情微微有些惊讶。白维扬笑了笑,说道:“我跟他斗了那么多年,还不清楚他的手段么?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已经离开京畿离开相府,已经表明了这辈子不会再和他斗,他却还执意要杀了我?他自己知道自己树敌太多,他怕的就是有那么一天,他的仇人把我找了出来,要我来对付他。”    他看着窗外的澄澈的天空慢慢被弥散过来的黑烟染成浅灰色。他说道:“什么功名利禄,我是一点也不在乎。像韩退思那样如履薄冰地活着,还不如自由自在地到处游山玩水,要那么多权力有什么意思。”他顿了顿,看向她,微微苦笑:“大梁能有多少地方,那些人要是非要找我,必定是可以找到的。只是老头子还在的时候,那些家伙没有这样的胆量,来打我的主意。现在好了,老头子不在了,京畿剩我们两个了,就是我们千万个不愿意,也断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说完,他的笑容舒展开来:“也不知道老头子现在在西疆过得怎么样了。”    岳知否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其实大家都知道,相爷是被冤枉的,加在他身上的,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当时也是相爷提出每年多给那些驻守西疆的士兵些饷银,增加的饷银送到他们家里人那里去。那里的士兵都感谢他,现在他在那里,也应该不会过得太艰难。”她说完,慢吞吞地,又再把声音压低了点,仿佛自语一般对白维扬说道:“四公子你……也用不着担心。”    白维扬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奇闻,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她。“这真是奇事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人,都晓得安慰人了。”岳知否被他这么一说,微微有些赧然,就匆匆说道:“我怎么铁石心肠。”说完,她想了想,又问道:“韩退思现在都去泰州了,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白维扬:“韩退思不会离开京畿太久的。现在韩锐在泰州,韩耀在建康,京里到处是想要打压他们家的人,他放心不下,在泰州停留几天,他就一定会回来。”说完,他又说道:“魏王现在也许焦急得很呢,等韩退思一回来,我们出手的时间,也就该到了。”    韩退思是何等人物,他身边守卫众多,他自己又是一个极其谨慎之人。白维扬这一把鱼肠剑被抽出来的时候,也许就是他牺牲的时候。他说完这句话,身后岳知否给他擦拭药液的动作明显放慢了些。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白维扬轻松地笑道:“你怎么了?怕死?”    没等岳知否答,他自己就说道:“我娘以前总和我说,一个人要是怕死,那是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留恋的人。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无可牵挂,也就从来都不怕死。”岳知否给他把旧的敷料移开,敷料下面触目惊心的淤青露了出来。他是不怕死,这一点她承认。除了靖安司里的人,她从没见过这么一个明知道对方要把自己推下楼,都能坦然地,一点也不闪躲地,接下对方一招的人。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他的衣袖从自己的手心滑走的情景。    一时失神,她给他清理伤口的动作便稍微重了一些。    白维扬见身边也就只有她一个,他整个人都很放松。忽然后背一阵剧痛,他也没忍,便痛呼出声。岳知否继续给他擦去伤口上残留的敷料,虽然只是被棉布轻轻地触碰,他还是感觉到了剧烈的痛楚。于是岳知否一边擦着,一边便听着白维扬时不时冒出来的一声痛呼。    岳知否本来看到那些伤口,还有些心疼,现在听到他啊啊啊嗷嗷嗷地喊疼,反而不觉得可怜他了。她说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么还怕疼?”说完手又落下去了。白维扬疼得差点又喊出来,但被她这么一说,只好忍。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在靖安司是没给人换过药么?”岳知否:“自然是换过的,只是靖安司里没有像你这样大呼小叫的。”    白维扬:“是你……”动作粗鲁好吗。白维扬咬了咬嘴唇,还是把下半句指责她的话给忍住了。她手里的棉布又在背后一蹭,他疼得又要喊出来,这一声痛呼只弱弱地开了个头,就被他死忍住了。向来不笑的岳知否见到他死要面子咬牙忍疼,便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白维扬怒斥:“你就是个褒姒!看着我受苦受累,你就乐了。”    褒姒不理他,继续给他换药,只是动作故意地放得很轻很轻。    时间安静地过去,阳光完全跨越了里屋和外屋之间的空白屏风。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后面的岳知否又放轻了手上的力度,白维扬渐渐感觉不到痛了,只睡了小半夜,还被噩梦惊醒的他,闭上眼睛开始小憩。岳知否给他换好药之后,就轻手轻脚地把他的衣服拿起来,盖在他的肩头。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身上。他盘腿坐着,头垂下,就这么睡。岳知否直身而跪,微微前探,看着他。他本来就生得清秀,现在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他十分放松,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着。要不是此刻身在王府,这也许是十分静好的一幅画面。岳知否看着他这个毫无仪态的睡相,想起以前在京畿的时候,甚至还有姑娘故意围在相府门口,就等外出游玩的他出现。    她现在只觉得好笑。白维扬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就是个没点正经挑剔唠叨怕疼还懒的家伙嘛。    她偷偷注视着的懒家伙忽然开口说话:“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说完便睁开眼,看见她脸上没有消却的笑意,他以为她还在笑他怕疼的事,便皱起眉头,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有那么好笑吗?”岳知否:“怕疼不是人之常情么,我没笑。”白维扬:“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我也敢取笑。”岳知否口上说着不敢不敢,眼里却有笑意。她说道:“你刚才问我什么,……打算?”    “我问你,这事情过去了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啊。”这事情过不过的去都还是个未知之数呢。她想着,却没把这句丧气的话说出来。她考虑了一下,说道:“……先离开京畿再说吧。”    白维扬皱皱眉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京畿人太多,好看的景色都被围在皇宫里了,冬天还冷。”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尤其是你这样的,本来就不该住在京畿。冬天到了,整天都是北风呼啸的,你身上那些旧伤要疼上至少一个月。”    她怔住了。他竟然记得自己到了冬天一吹冷风,身上的旧伤就会疼。白维扬还打趣道:“怎么忽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岳知否别开脸去不看他,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是吗?”便不再跟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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