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里的粮袋堆积如山,垒成一堵堵高墙,直将狭小的帐子隔成了迷宫。    白维扬和岳知否摸黑钻进一个存放粮食的帐子里,两个人摸索着前进,直到走到了靠近帐布的地方。    隔着帐布,他们可以隐约看见外面的演武场。成百上千临时募集的民夫被驱赶到演武场去,士兵们呼喝着把他们赶上前,一个个盘问。城郊的军营里常可听见夜枭的鸣叫声,外面寒风盘旋,风声和夜枭声已经分辨不清了。两个人躲在狭小黑暗的帐子里,听着外面搜查军营的响动,谁都没有说话。    安静的室内他们甚至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帐子里冷,岳知否抱膝坐着,因为怕外面人听见响动,她连搓搓手呵口气取暖都不敢。旁边白维扬大概是感觉到她冷,便往她那边悄悄挪了挪。贴着他的手臂,她稍微暖了些许。她用手肘碰了碰他,白维扬知道她有话想说,便侧过头去,把脸凑到她旁边。    岳知否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韩退思……还会追来么?”    他们今天临出发之前,曾经商议过逃脱的事情。两人一致断定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军营会被封锁,敌众我寡,贸然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强闯不是个明智的做法。当时白维扬想了想,说道:“我们可以在粮仓里躲着,我们是作为民夫混进去的,出了事,他们肯定先把民夫召出去查,粮仓里没人,正好躲着。”他拿折扇的扇柄去戳床,一边戳一边拧着眉头说道:“只是不知道韩退思放不放手。他是明眼人,他肯定知道我们想逃。他若不穷追不舍,找不到我们,他也就撤了,他一撤,军营里那些武夫不是我们对手。”    白维扬看着外面士兵盘问的动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默了一下,他才回答:“他左尚书仆射,命比我们的珍贵的多,按理来说,他不该逼我们拼命。”    “只是他这个人……”他无奈地笑了笑,“比你还死心眼。”    岳知否不反驳他,只端坐着,听着外面的动静。整个粮仓里安静得过分,连外面那些士兵和民夫都渐渐地散了。这种时候越是宁静,越是让人害怕。夜里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没说话的白维扬把手探了过来。    岳知否在他碰到自己之前伸手把他手抓住,接着她把耳朵凑过去,等他说话。他却沉默。    他自己把手缩了回去,岳知否也没理他。继续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白维扬又把手探过来了。    “你做什么?”    “……”白维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启齿:“我今天……总觉得有些不安。”    “不安?”在这种地方谁能不觉得不安,“为什么?”    “没什么。莫名的。我……昨夜似乎做了噩梦,梦见你半路不见了,刚才你一直不说话,我就有点不太自在。”    岳知否笑他:“梦里的事你都信?”    白维扬一个男人当然是不肯承认的。他默默地把手缩开去。    但想了想又确实很不自在,无原因的不安比实在的恐惧更让人难受。白维扬没再跟她费唇舌,他干脆把手伸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岳知否没躲,两个人在黑夜里十指紧扣,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外面的平静已经持续了很久了,风浪以出乎他们意料的速度平息了下来。帐子的那边一直都没有光,忽然,一阵震天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平静。两个人都感觉到彼此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帐布此刻成了幕布,上面映着一个穿着曳撒,悬着长刀的人。那人双手环胸站得笔直,他目视前方,下巴微微仰起。这姿势他们两个都无比熟悉了。韩退思每次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手下抓人折磨人的时候,都是这副姿态。    两人紧贴的掌心被冷汗濡湿了。    他们到底只是寻常人,两个人对抗这么多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恨他们入骨的天才。这种时候谁都是要怕的。岳知否本来就觉得冷,现在更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为了缓解自己的恐慌,她颤着声音跟旁边的白维扬说话。“你怕?”    白维扬不说话。但这个时候沉默就是承认。岳知否:“你不是说你不怕死么?”    他说他这种孑然一身,无所牵挂的人,从来就不怕死。白维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扭过头去在她耳边说道:“那是以前。”他靠近的时候周围温度升高得很明显,岳知否退开些许,侧过脸去,也看着他。黑夜里两个对视着的人却看不见彼此。    上京卫搜查的响动比士兵们要大很多,两个人在黑夜里看着彼此,任由恐惧将他们吞噬。忽然,他们看见了对方的轮廓,上京卫们手里火把的火光钻过了层层粮袋垒成的高墙的阻隔,最终还是追到了他们的身边。两个人看了看彼此的眼睛。    他们拿着剑就站了起来,白维扬转身就往外面跑,他忽然出现在摸索着往里面走的上京卫面前,上京卫们在他手上吃过太多亏,他们果然没有贸然上前。白维扬一闪身跳到一堆粮袋前面,一剑就往面前一个粮袋上划去。粮袋里面的麦粒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而在这个粮袋上面的其他粮袋失去平衡,迅速倾斜,接着坠落。坍圮的粮袋将迷宫的入口给堵住了。上京卫们立即翻过来追,白维扬夺路而逃,这样一拦,那边岳知否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把帐子割破,两个人立即从破口处跳了出去。    一跳出去,韩退思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便盯着他们看。    韩退思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正俯瞰着他们这两只天罗地网下的鸟雀垂死挣扎。    韩退思一挥手中佩刀:“追!”前一刻还分头涌入各个帐子的上京卫们立即潮水一般退了出来,他们汇合成一条洪流,呐喊着咆哮着汹涌而来。两个刺客在路上飞奔,他们抬头看了一下上方,火光无法照亮帐顶,两个人立即默契地同时往上跃入上京卫们的视觉盲区。    这样的逃脱招数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韩退思。韩退思太了解他们了。这两个轻功了得的人,一般人追不上。但韩退思制造的武器可远不止水中湄一样,对付这样的敌人,他还设计了一种武器。    一看见两个人跳上帐顶,站在下面的上京卫们纷纷把随身带着的勾索拿出来。几十个人同时将手中的勾索往上掷去,钢铁铸成的四角飞镖拖着细钢丝拧成的钢索,朝着两人的背后飞去。    人追不上他们,这些冰冷的造物却可以。岳知否分明感觉到飞镖的角嵌入自己后背的衣服里,勾住了她衣服下披着的细铠。    背后的上京卫同时拖拽手里的勾索,岳知否竭尽全力去抵抗,仍不由得向下滑了一步。    她虽一声不吭,前面的白维扬却感觉到了异常。他侧过脸来看她。    岳知否最怕他皱眉头,最怕他用这种担忧关切的目光看自己。她在这一刻异常冷静,她像平时一样压低声音快速地说道:“韩退思准备好了一切,你先出去,把车马备好,不然等会儿他连最后的退路都给封了。”白维扬总觉得不对,总觉得不妥,就像刚才一样,他心里又涌起了一阵莫名的不安。而这次不安的程度更甚。    岳知否不耐烦地催他:“快!”白维扬看她一眼,她看起来如此平常,她的伪装无懈可击。这种时候容不得他犹豫,白维扬点了点头,转身跳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亲眼看着他从视线里消失的她再也抵抗不住身后上京卫的拖拽,仿佛她所有的力气都已经消耗在跟白维扬说话的那一瞬间了,她失去平衡,被勾索拖着坠落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间她还感觉到痛,之后她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浮在云端雾里。她很清楚向来谨慎的韩退思给抓捕她的上京卫们准备了大量迷药,已保万无一失。    坠入昏迷之前的一刻她眼前浮现出白维扬最后回头的那一瞥。    那一瞬间她只希望她在正月十五那天没有遇到他。她那天只要再往前几步,到旁边的另一间酒肆去,两人便不会相见,躲过风头之后,她隐姓埋名,他浪迹天涯,自此一切太平。    这一个希望似乎有些过于天方夜谭,她把它抹掉,转而希望他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希望他到了城门备好车马之后,便将她这个落难朋友丢到脑后,自己一个人连夜逃离京畿。    但就像他会感觉到无名的恐惧,会预见到她和他半路分开一样,她也预见到,白维扬会回来。    他说韩退思死心眼,说自己死心眼,但岳知否清楚,白维扬才是最死心眼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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