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无从叹惋  后来……后来的事情乱如麻,牵扯出许许多多丝线缠紧人的神经,千幸万幸巴氏将军没有一味偏袒儿子,两府没有明面上结仇,事情因着林琬的死强压平息下来,但谯氏的两个儿子与四弟樊友愈发水火不容。大儿媳杨鸳的态度更是令谯氏心灰意冷,她在众妾侍面前将林琬骂得一文不值,仿佛她去日里待林琬情同姐妹都是做戏。她说她不知足,主动勾引别的男人,死得活该;而她的目的,不过是指桑骂槐威慑众妾,并暗示夫君众妾因着貌美,不可告人的心思也多,不会比她对他更坚贞。她们时常穿着妖媚,碍了她的眼,她便推知她们有招摇吸引其他男人注目之心……    下一代的恩怨是非令谯氏百感交杂,太多的苦涩和心酸,想想都喘不过气来。  她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在婚姻中寻求过真正的爱情,即使曾有,也都沥过水便晾干了,除了过得半死不活的娟儿……  有的时候谯氏会反思,是不是她错了,云姑怪她教傻了娟儿,是不是有道理;仆人们议论她认死理,是否她真的太过固执;孩子们的生活不平静,却也依然自强自立,好像轮不到她管了,是否她本来就没有能力去管。世道不平,不见几家团圆美满,也没有几个女子能在生活的染缸中保守纯贞的爱情,奈何教人向往虚幻的归宿?    她横着细纹的眉渐渐蹙紧。头很难受,明明不想想了,脑子里却止不住地转着。零零碎碎的议论,错综复杂的关系,捋不清的牵扯……她没有能力控制任何一点,唯独能操碎心。  屋檐滴滴答答的雨声有些变异,打破了不规则的匀速,风向一度乱摆,挥手之间,安定下来。  他还是来了,还淋了雨。    那一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虽是仙人,也会心痛。他的琴声泄露不愿袒露的心迹。她难受,他会跟着受影响。他的痛分毫毕现,出于指尖,流落荒凉的星野,流入她挫裂的心间。他指下的星空,不再是广袤的夜与璀璨的银河,琴音仿佛游走暗宇,久久不见光明。  牛郎织女,看着近,离得远。  彼岸芳华,泪落尘缘,星光为饰,向夜藏掩。  于是她为他精心准备了一张新的琴。  揭开遮琴的青布,她用略显沧桑的嗓音劝道:“先生,是时候离开碧翔了。应该陪我终老的,不是你,而是家中那些琐事。我喜欢你逍遥自在、心无挂碍,你却为我……困住了你的琴。所以我送一把新的给你。”她微笑中含着苦涩,也含着真诚的祝愿,“请勿用它,弹任何一曲给我听。因为它意味着全新的开始。”    他怀抱着她赠的琴,离开窗子的时候,指尖点在水痕流下的外墙壁,莫名注视,不忍拿开。屋内传来细细幽泣之声,想来是揪着被褥捂着哭呢。  心猛然抽紧。  若不顾一切返身回去,定然忍不住一把将她紧拥在怀……而那只会杀了她。  凡他触及之物,力量流散,化于雨露风云。无物可以幸免。  有多少次为了压制靠近的冲动而震伤了经脉,怕她发现面色有恙,忙找借口辞别,今日已出了屋,算是的安全的。但他忍着强烈的不舍,闭目撤回了手,仿佛留恋一堵墙,也会招来不祥。  他无力安慰,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给不了,只有一张琴,能与她互通心意,倘若连琴声都只能加深她的苦楚,还能用什么触碰她的魂灵?    上仙心里烦愁,坐在枫桥仙境半日,看西山落霞隐没于夜,忽然想通,笑了起来。  要保乐曲意境,就需坐忘日长,而凡人一生短如朝露,与其花时间顾及琴艺,不如将就,不在她忧烦的时候奏琴就是,不能解忧,起码还能同乐嘛。    上仙喜欢厨艺,时常想如果围绕她的家人之中也有他,如果案上摆的是他亲手做的饭菜,该多么美好;但也他时常见锦丽的院落中心堂门大开着,堂中一个红木大桌,围着半圈孩子和半圈女眷,即使没有樊府的男主人在,也决无半个空位留给外人。她这辈子一日三餐,都将有人伺候着、跟着、看着,再也不复竹舍相会时,可以为她预备简单的菜肴,同桌共饮。想喂她一口粥,为她盛一碗汤,都已属奢望。所以上仙就精挑细选了远自东方空运的凡间食材,制成可口的糕点,悄悄在夜里降临。她会赞他的厨艺高明,但只要在她还清晰记得糕点滋味的时候,他送来第二次,她便觉得太过频繁,便会喃喃说她不是小孩子了。  是的,她是一名母亲,每天考虑孩子们、孙儿辈们喜欢吃什么,而他不可能拿着糖果去逗他们的儿孙。他必须隐蔽在角落,不让院中其他凡人察觉。  于是上仙会很留意让画作的数量增多起来,他在闲暇之时努力地挥毫泼墨,直到把不满意的一一挑除,剩下的依然成叠……直到她的记忆里充满他的画作,记不清上一次他给她做吃的是什么时候,他就会拿出精致的一小盒,揭开在旁,说:“新学的秘方,尝一尝?”    上仙不是轻易灰心丧气的人,却也不似表面上的和乐悠闲、从无哀伤。  当谯氏已病得下不了塌,需要家人寸步不离照料,他终于无计可施,寒暑不分,孤立屋外竹林,夜深无人看星辰明灭,日出时分看早扬的炊烟,听辨屋内细细簌簌的日常。    ……这遭她已病重大半月,脾虚进食有限,气色也差,他忍不住拿来那把旧的琴,想为她奏琴恢复些生气。他在窗外拨了拨弦,她却只摇头,说出昨夜之言。  “先生,你一来,我就怀疑,我还在梦里……你知道吗,我没有后悔过嫁进樊家,但想到你看顾我大半生,我却只伴了你一程,也感歉然……路头将至,你不要太难过,我做了我分内之事,你尊重了我的选择,我们的结局值得欣慰……倘若相反,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遗憾……离开我,给我留点最后的时间,一个人回想此生,好吗?”  嘶哑的语音依旧带着空谷幽兰的素净,杂着巴蜀乡音,吐字不清,但他都听明白了。  她躺在床上,闭目不看,他也就没进屋。    指尖卡在琴缝里,不让它出声,眼望茫茫云天,日头白得刺眼,竟已近午时。  上仙怔怔地醒过神。原是隔代的孙儿们追逐嬉戏,跑进草地捉虫子,尖俏的童声刺激了注意力。  樊氏一家子太大,上仙都认不全,仔细寻思,哦,好像是六房娘家叔侄的外甥和樊旗旁支侄女的幼子,俩孩子年龄相仿,却是不同辈分。  不多时,有不认识的女人过来,拿着蒲扇,扇了孩子一头,骂了几句,合着下人把孩子们揪进内院去了,大抵是骂他们在主母病重之时还嬉笑玩闹,该打。后来女人与家仆移步到他近处,议论谯氏究竟还有几日的命,后事如何办妥云云,他不想听,抽身退出了院落。  从此不再踏足樊府。    屋内的谯氏没有回忆昨夜的场景,只静听孙儿辈天真的笑语,乐得多听一会儿,却被人干扰,响动远去,心情又复杂起来。  两个儿子和几个兄弟相互压辄、较量势力,意在分清主宾,她看在眼里却无法阻止,夫君去了,她也去了,樊家的首位就空了,虽按家制她的长子是大主,可云姑还健在,她不能为孩子们做什么解除云氏一房的威胁,只好留了愧疚:莫非是她的不作为把孩子们逼得要强的么?  她惆怅也无济于事,仆人们避讳良多,不愿跟她禀告实情,她就一个人从清醒想到昏迷,不想未来,就想过去,直到有一天过去和未来分不清了,便是撒手人寰之时。  她看见人影重重在眼前晃动。  杂声四起,有人哭有人叫,好像闹市赶集,却出奇的安宁。  再无劳苦愁虑。    六十五岁的谯氏走完了她平凡的主妇人生。凡常如一切女子,她的牌位归于宗庙,身躯葬于祖陵……还更幸运些,她与夫君合葬于修葺精美的石墓,陪葬品丰厚。  他们生为夫妻白首,至死相伴而眠,尽管是美好的想象,人们也不妨当了真。  人们论说她命好,富贵随身,不愁吃穿,夫君疼爱,儿孙满堂,善终于家,一生顺当;这般命途,是世间所有女人羡慕的吧?  孩子们快拜,多拜拜祖母,攒得福气,平平安安长大。  孩子们在长辈们的督促下,轮番磕头敬酒,法师唱诵,合声萦绕,白昼的山陵热闹非凡,仿佛无视秋叶扑簌、松柏苍然。到了黑夜,寒寂冷清终于漫遍山岗,唯闻野鸟嘶鸣,猿啼凄长。草木缠杂,浓黑之间动静了然,路不见影,人气半点也无。  幽森紧闭的陵墓大门内,是只容得下她与她夫君的密闭空间,再也没有了他守望她的那扇窗。  上仙盘坐陵墓大门的侧崖,举首瞭望,但见满目玄水、一抹月弯,摸索着横下旧琴来,拨开久违的乐浪,乐浪一层连着一层,流淌过静眠的丘壤。  谯氏此生没有为她、为家人,求过他任何事。他是仙人,拥有超凡的能力,她却从未想过让他帮一把。  熟悉的曲,不知不觉多了寂寥,甚于往昔,甚于尚未遇见她的往昔,再回不到一个人的亘古悠长。    百年如一瞥,千年如白驹过隙。光阴奔驰在高岗低谷之间,如旗帜遇风猎猎,拂过河滩,拂过城垣,拂过闹市,拂过人面。幼嫩的孩提竦身蹦跳成了高大的壮汉,总角顽童驼下背脊鬓发斑白。妇女们拍打着衣物,唱着山歌,偷瞟心上人在对岸和着同伴拉回渡船;渡船经不起风吹雨打,蚀了底板,布满苔斑。  街道成倍扩增,楼市牌坊拔地而起,边境村镇喜见云开,人丁兴旺,商客往来,又见陌生的军队鱼贯而过,风卷残云吞噬了长峡连线座座要塞。草莽村落成了繁忙的闹市区,名震西域的古王都却成了废墟堆。  军兵长拉来老汉,盘问近处的坟岗所在。老汉手指西面的山丘,二十里山陵尽成了乱葬岗。无数战后的残肢断臂被尚活着的士卒车载肩扛,倒入掘地数丈而成的深坑。巨大的山盘被微薄的人力挪移,经年累月草木长衰、田覆屋盖,江河异道、石裂山摧,地形几不可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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