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壶中遗愿  草绳一松,芊黎再次被驱妖光符撞出了一丈之外。  “为什么……”手捂着流血的胸口,程镜玄疼得额露青筋,咬牙忍着,恨恨地问。  芊黎硬生受了光符一击,也痛得够呛,嘶嘶地吸着气道:“……主上……下不了手……只有我来代劳了!”  芊黎鼻翼很小,因愤怒和疼痛不时扩张,也还是显得很小。她鼻中哼出冰冷的杀气:“这么多年了,你和主上何时同心过?留着你,总有一天你会害了全府!”  程镜玄感到功力涣散,四肢血液发凉,知道匕首是有毒的了,他拼命集中起一股仙力,滚到位移过的茶几前方,猛一蹬脚下的茶几。茶几朝芊黎快速撞了过去,程镜玄也借力飞撞出门。  他并无逃生的办法,但不出门就更没办法,没想到一出屋门发现……聚炎镜被取走后,二层地面中心空荡荡剩个椭圆,顿时心惊痛得差点痉挛,但他也有了唯一的出路。  待得芊黎爬起来追近,只见程镜玄用尽全力往空处一翻,落了下去。  芊黎赶紧扒住侧边一看,下边正对着……壶中仙境的壶口。  芊黎吓僵住了。  她是想过杀人灭迹之后,骗主上说公子从壶中仙境逃走了,这样即便将来主上知道公子死了,也不会知道是她杀的。可真眼睁睁看着人进了壶中仙境,她就大气不敢出了。  她杀程镜玄本来是一心为主上好,结果弄巧成拙,倘若真引出个高仙来,他们夺宝自立的一连串计划都得泡汤。  ……要不要马上逃跑?  不行,她得为主上看着境阁,如若真有高仙救了人从壶中仙境出来了,她却只顾自己脱逃,就等于把主上给卖了。  她回到屋内,清理匕首上的血迹收好,一会儿出门望壶中仙境,一会儿进屋望窗。不久看见程酩晰归来,几名调换的守门人向阁主行礼。她小心翼翼靠着绳索帮助吊下一楼,到门边等着,主上一进门,立刻把门关好,才想说话,程酩晰比她还紧急,先抢道:“马上行动!”说着胸口墟鼎变出了聚炎镜。  聚炎镜变成一掌可握的大小,在程酩晰手心。  原来他从养灵阁把聚炎镜盗出来了。  芊黎还是不敢不报,插话道:“主上,不妙!公子逃进了壶中仙境!”  程酩晰一听,也把不住了,惊转过脸:“多久了?”  芊黎把还拴在二楼的草绳拽了下来:“刚才的事。”  芊黎一身伤,且被吓到的面色,一看就不像骗人的。虽然她的焦虑仅仅是怕最后反倒是她成了坏主上大事的人。  程酩晰当机立断:“成败在此一举,发信号,快!”  ……    程酩晰哪里想得到他儿子生死未卜落在杳无人烟的壶中仙境,还在把他儿子假想为此刻最大的威胁。  如果他再度出现,定是带帮手来了。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镜玄。    他也不会再见到他儿子。  ……    程镜玄仰躺在壶中仙境雾茫茫的青草地上,远处桃花林散落,还有山峦浅淡如伊人的画眉。  天浑圆,地无疆,时间无尽流淌。  整整等了十日,没有人来。  第一日:仙境气候温暖宜人,白日不燥热,夜晚不寒凉。妖力化的草绳在仙境的灵气中很快溶解,被挣脱了。程镜玄撑着一口气,想挪到有药草的山上去,可是路太远太长,他毒性发作使不上劲儿,从白昼爬到黑夜,爬了十分之一路程。  第二日:仙境的草野中生活着许多善良有灵性的小动物,比如兔子。有一群野兔围绕过来,毛茸茸的耸动,耳朵一搭一搭、眼睛一瞅一瞅的,见他躺着挪不动许久,知道是受伤了,像人一样用草地上最大型的叶子包了夜露,托到他嘴边,喂他喝。可对于人来说这点露水就是杯水车薪。何况程镜玄中的毒和受的重伤得不到医治。好在仙境的夜露还有点灵气,维持他运行内力抵抗毒素,不放弃活下去。  第三日:继续向仙山移动,很羡慕天上悠游的飞鸟,他本来也能那样轻盈。仙境广阔,是飞行者的领地,飞起来很快就能到达的山头,却使得程镜玄发愁。他不得不面对上山的问题,能到山脚不等于能采到草药。对于一个通过平路都困难的人来说,哪来的力气爬山?  第四日:血早已经止住,衣裳上血液干透,一直使不出法力清理,当然不舒服。基本站不起来,能撑着棍子坐起来,但是坐起身眼前就发黑。这日伤口发疼比前几日都严重,程镜玄觉得凭自己的内力撑不了多久了,毒素本来就流遍了所有脏腑和筋络,没死都是靠功力扛的。  第五日:夜晚的星空布局与外间相同,能认出北斗、紫微宫、天市……墨冰长老看星相用的。程镜玄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发冷,体温越降越低,想要转移注意力,越发做不到。夜晚黑得令人绝望。  第六日:天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墨冰长老是不会回来了吧?门中也没有任何人进来看一眼。爹爹一定是得手了。蜀山会怎样?大家都忙乱了手脚吧。晨曦的光照还是黄昏的光照?刚进来时白天黑夜精确地数着,到如今数不清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昨天挪了多远?是动过了吗,是还在原地?远处山林朦胧,桃花一直在飘。为什么距离如此之远都能看到花瓣一片一片模糊的红影?  第八日:墨冰上仙知道门派出事了,回到蜀山看看。蜀山的藏宝阁外壁被烧了和聚炎镜镶嵌圈一样大的窟窿,导致境阁侧墙坍塌。程酩晰抢走了六件估摸能掌控得住的法宝,率领部众向腐木鬼称臣。腐木鬼威胁蜀山,不得再追究程酩晰作为。蜀山不甘心不拿回法宝,出法力最高强的门人与程酩晰的妖府交战,被腐木鬼率兵偷袭门派宫观,派内一片狼藉。蜀山被迫休战。墨冰上仙四下查看,经过一角塌方的境阁,被一群仙人围住汇报藏宝阁损失,接着去下一站。  第九日:幻觉中的程镜玄见到了父亲。父亲像小的时候一样,用大手抚摸着他的头,说:“镜玄,你为什么不愿我造杀孽?因为你没有进过蛮荒,你骨子里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孩子。爹爹的苦,你又怎么能懂呢。”程镜玄微微启唇道:“爹,我不是不懂啊,如果有两全的办法,我也希望你获得想要的自由,这世间有谁愿意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呢。”他的父亲提起一把血淋淋的剑:“看,这才叫做叛逆。镜玄,你所有的叛逆都只还是孩儿的把戏,爹爹的叛逆,才是真……”    第十日……终于不必再醒来。  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日,墨冰长老破天荒地进了蜀山议事阁。任何观微阵屏都挡不住、随时洞悉敌府和战地一切形势的墨冰仙坐镇幕后,指挥蜀山一群伤兵声东击西,钻空子、打漏洞,百发百中,把聚炎镜收回了门派。  第十五日,蜀山庆功,十几位掌教人士联合恳请墨冰长老留下担任阁务,顺便再商量怎么把程酩晰藏进了腐木鬼主府的法宝抢回来,墨冰仙立马推辞逃跑了,回壶中仙境躲个清净……    第十五日,墨冰上仙才在靠近山坳的草丛里见到已经没了救的程镜玄,面容和四肢都苍白透了,已是毒素侵蚀尽所有内力。  他将他抱回山岭琴台,倾全力向他尚存一息的体内注入仙力,已几乎激不活他的丹元。  他耐着性子运行功力弹奏回春之乐整整三个时辰,又间歇为他输送功力,才总算换得他苏醒一刻。  他在功力传输的过程中,读取了他的记忆,对于发生的事情已尽数了然。  他唤醒他,只想听一听他的遗愿而已。    “长老?”程镜玄意识迷糊地仰了仰头,又蹙了蹙眉,好像仍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告诉我吧。”墨冰仙蹲下在程镜玄平躺的石台边,明眸看着虚弱的年轻人,用最温和可靠的声音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程镜玄闭了一下眼,微微开眼,微露忧伤和苦涩,说:“我希望爹还能回得了头,可是这还可能吗?”  山间的香风扫掠来,携着几片粉色的落英,轻扬吹上石台面,停在了他的衣角、前襟、指尖。又有云朵随风飘移近前,化为雾晕,轻轻笼上人的面容。  周围山林地势较平,遍栽桃花花期无限。千树桃瓣万重枝,进深方向丘岭绵延,枝干前后交叠,花影络霞迷人眼,若似有数不清的层次。观微世象的立镜久不启用,镜中只映出仙山的粉妆烂漫,遇到雾袭,如美人用纱蒙了半面。  墨冰上仙站在观世镜前垂思半晌,回到石台旁,说:“或许还有可能,只是,需要你付出代价。”  程镜玄苦笑中带着一丝安慰:“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长老尽管言明。”  “我要你的身份。”墨冰上仙用诚挚的商量口吻说,询问远大于陈明。在他眼中,身份不是什么无足轻重之物,而是一个人用一生书就,生命个体该独有的权益,只要对方不同意,他一定不能侵犯这权益。  “身份?”年轻人迷惑地接口。  “我要借你的身份,替你在世间,活下去。”墨冰上仙说完,预待年轻人好好想想,程镜玄的眉眼却映出月牙般的微笑:“好。”  墨冰仙叹息,俯下袖,如一片柔软的白浪涌上日光照亮的银滩,和煦的暖流持续渗入沙粒间隙,程镜玄从初生至死,尽可能多的记忆,回流至他心底。  年轻人的笑容如此欣慰、如此放松,好像清风带走了他的灵魂。  他留给他最后的一个眼神,是感激。    墨冰仙被那眼神刺痛。  他有什么可让他感激?  他在仙境垂危半月、无人问津;他闲来无事在南海奏琴抒怀、追忆往昔。  三十年,程镜玄在壶中仙境出入往来送新鲜五谷和蔬菜;为防他的父亲作乱,一次又一次被师长们数落、责罚;程酩晰一再收敛,他就一再被怀疑,但他只为及时阻止了父亲而感到庆幸;直到有一天不再有人听他告发,他唯有铤而走险,逼上绝路。  六十年父子矛盾,他从未关心、从未过问。  不,他不是从未过问……他是问过的。  问一次忘一次。    至于用他的身份,更多地只是考虑到有利……刚好可以接触他的父亲,顺道帮他完成遗愿而已。  他不可能以原本的上仙身份进入妖魔界,正考虑幻化怎样的形象不让人认出真身,恰巧就得了他的身份为用。成为因父亲反叛而加入魔道的蜀山弟子“程镜玄”,再合适不过。  明明是他给他带来的好处,远大于他承诺帮他达成的那点星火般的遗愿。    墨冰仙沉默在飘摇的桃花雨雾中,山风舞出一段哀凄的旋律,他看见漫天的红影是他记忆中潜藏的无忧岁月:镜玄的母亲第一次带他进入壶中仙境,他的父亲和叔父在执行公务,母子无事,闲坐在满地的桃花上,母亲在他父亲的宫花绣下驱妖符。后来他勤奋修行,上了灵仙之境,才如愿以偿得回那朵花。  那朵粉红色的……五瓣桃花。    上仙蹙眉许久、心情低沉,想起程镜玄的师父研心道长在第六层天隐遁修行,虽然这第七名弟子得到了宫花之后便懈怠了修行,让他不太满意,但毕竟是他的徒弟;他要化身他的弟子在世,于礼还是该亲自前往,向他说明镜玄遭遇的不幸,于是才出离了思绪。    不久后,他路过第六层天的枫桥仙境,见到竹染,交谈了一阵,竹染叹着气说:“剑风这厮如此糊涂,你也不想办法换了他。”  墨冰仙颇有感怀地苦笑了一下:“糊涂的是他。但选择了蜀山今日之祸的,是三十年前的我。”  ……  【启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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