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出殡那日,长京笼罩在一片萧瑟秋雨之中,连续数日的湿冷让人们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不耐。  这一年是文德九年,重夕十五岁。  五日前,孝和皇后郑氏薨于坤和宫,年三十五。  太后发下懿旨,皇后生前恭俭,不喜奢靡,虽为国之大殇,还请皇帝以大周国体为重,丧葬事宜一切从简。  这一简,便连祖制内的辍朝九日,群臣随帝日三祭,皇子祭酒,公主命妇素服泣迎梓宫等仪式都略了过去。  皇后梓宫在昭阳殿停了五日便匆匆入葬,大周朝向来帝后合葬,郑皇后的棺木却被放入早已过世的杨皇贵妃陵寝内,置于一侧,且不设神牌,无祭享,堂堂大周皇后,竟至于此。  繁华宫闱背后的种种诡秘气息,便以如此欲盖弥彰的形式从皇城漫出。  而重夕在孝和皇后出殡之日回到了阔别十年的皇宫。    她是当今皇帝陆文湛与昭仪洛文珺的女儿,十年前皇贵妃洛云瑶暴死,其妹洛文珺被诬陷为凶手而打入冷宫,去冷宫前为免女儿受人虐待,散尽积蓄,竭尽全力将陆重夕送出宫,寄养在大周一等门阀谢家。  如今郑皇后刚逝世,皇上便一道圣旨赦免了当年不少涉及皇贵妃案的人士,这个中缘由,自是不用明说。  洛文珺借这道圣旨出了冷宫,而当年安排重夕入住谢家的谢婕妤谢柔云如今已晋为贵妃,便向皇帝提起重夕这位在外寄养十年的女儿,公主无缘由在外寄养多年说起来总归会影响到皇室颜面,于是郑后逝世第二天,宫中便有旨意传来,请陆重夕回宫。  “谢公子,您送到这该回去了。”温和沉静的女声响起,重夕听出是紫砚的声音,她原是母妃的贴身侍女,母妃被贬入冷宫前安排她随自己出了宫,也好万事有个照料。  掀开帘子一看,前方已经遥遥可见一片巍峨的建筑,即便现在素缟包裹,秋雨浸泡,也不改其摄人心魄的壮丽华美。  这便是皇宫紫寰城了,十年前五岁的自己懵懵懂懂地离开,远远回望,只看到整个皇城都裹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素白里,皇帝赐洛皇贵妃谥号贞顺,亲自为其合棺。那日哀乐阵阵,重华门外妃嫔公主命妇皆着素缟跪了一地,群臣举哀的队伍浩荡绵延数里。  那一日母妃一身素衣,从温柔繁华的殿宇中走向凄清冷宫,而自己被紫砚抱着,随着姨母皇贵妃洛云瑶出殡的队伍离开皇宫。  而如今,有一搭没一搭的哭灵声中,皇城朱墙上的素缟挂得疏离零落,在萧瑟风中一荡一荡的,露出下面明艳的红,郑氏顶着大周皇后的封号逝世,这葬礼规格却还不如普通的皇亲贵戚。  在皇贵妃出殡的日子离开,又在皇后出殡的日子归来,回忆种种,重夕禁不住苦涩一笑。  “紫砚姑姑,你就别催谢公子了,公主一进这道宫墙,可就不能像过去那般和公子朝夕相处了。”又一个声音响起,清清脆脆的,是重夕的贴身侍女红笺,“谢公子心里装着公主呢,能多陪会儿自然要多陪下。”  重夕脸一红,急忙掀开轿帘让红笺住口,不料对上的却是一双极温柔的眼,正含着淡淡的惆怅望着自己。  “子绍哥哥。”她轻声唤道,心头一酸,赶紧将眼眶中的泪忍回去。  谢子绍,自己青梅竹马的子绍哥哥,自五岁进谢家后便一直生活在一处的子绍哥哥,如今终于要被这道宫墙分隔开了么?  紫砚看到,心中了然,见时辰还早,便命人先停轿休息。  重夕下了轿,谢子绍忙不迭走过去为她撑起伞。  国殇日细雨绵绵,京城的峻宇雕墙珠帘翠幕都变成一片绚烂而厚重的色彩,而重夕只是素衣简簪,越发显得清丽雅致。  “郑氏已死,你又是奉旨回宫,好歹是个公主,何必穿得这样素净。”谢子绍爱怜地握住重夕的手。  重夕莞尔一笑:“虽然普天之下都看得出郑皇后死得蹊跷,当年她对我和母妃也不好,可父皇毕竟没废她。她既是以皇后之名下葬,也就依然是我名义上的嫡母,为她服素自是应当。”  大周公主,到七岁必设封号,多以郡县为名,以此郡县税收为食封,可她已经十五岁了,虽奉旨回宫,那道圣旨上却只字不提她的册封一事。  而皇宫里派来接她回去的人不过是几个不得宠的宦官和老嬷嬷,冷冷清清的,还是谢子绍央了奶奶荣城夫人安排谢家一些家丁侍婢一路护送着,在外人眼中才不至于太难看。  由此推及,母妃虽出了冷宫,但在宫中的生活必定是非常不如意的。当初圣旨下达时若提出希望继续寄住谢家,皇宫那边也未尝会拒绝,但想到母妃,重夕毫不犹疑便答应回宫。  自此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也终是要告一段落了吧。  两双手越握越紧,重夕终是觉得这样的气氛太过感伤,因而在脸上又强行绽放出一个笑容:“子绍哥哥也别太担心了,宫里虽说明争暗斗不断,但多是妃嫔之间的事,我身为公主只要低调处事,想来求个富贵平安不是问题。且谢青叔叔如今入京为官,我们离得也并不算远,想见面总是容易的。”  这话一说,谢子绍的脸上也闪过丝笑意。  去年年末皇帝擢升谢子绍父亲谢青为正四品上吏部侍郎,谢家举家迁至帝京,居于近郊的谢家老宅。今年夏皇上又体恤谢大人上下朝往返辛苦,特在朱雀街赐了一套府邸,赏银无数用以整修。又大封其族人,一时也算风光无限。  自然也会有人眼红,京中就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讽刺谢青仕途如此顺畅就是因了宫里有个当贵妃的妹妹,不然以他过去为官的业绩又如何能让皇帝青睐有加。好在谢青向来为人低调随和,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只是提醒合家上下不能因了这眼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就趾高气扬,京城不比地方,务必戒骄戒躁。  如此家庭出来的谢子绍,自然也是极温和的性子,重夕把脸埋在他胸前,若有似无的木青香萦绕鼻间,和她身上同样清淡的兰芷香缠绵在一起,如爱情里最干净绵软的偎依。  又依依说了些情话,看下天色,见紫砚领着人远远站着,便知要分别了。  谢子绍从怀中取出枚翡翠鱼纹并蒂莲吊坠,郑重其事地替重夕挂上。  “诶,这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我不能……”重夕知道这是谢子绍母亲崔氏的遗物,崔氏早逝,这枚玉坠谢子绍打小就戴着,那莹莹绿色水得像要滴下来一样。  “那便等我八抬大轿抬你进谢家时再还我吧。”谢子绍促狭地笑笑,极快地在重夕脸侧吻了下,“明年我会去参加文举,待功名在身,就让奶奶到宫里提亲,必不让人以为重夕公主嫁的人是个只会靠祖上萌荫的纨绔子弟。”  这亲昵的动作惹得重夕脸上一片绯红,还未反应过来,谢子绍已冒雨朝紫砚那边走去,忙快步追上替他打伞,笑道:“八抬大轿前驸马爷还需骑马领着,可别先在这儿淋坏身子马背都爬不上。”  口中笑着,心中却免不了地担忧。  大周朝五品官以上的官员之子皆可以享受萌荫,世族在升迁上亦更容易被高看一眼,所以许多世族子弟只需靠着父辈的特权就能进仕途,便渐渐磨去了当年祖上昂扬上进的精神。大周几任皇帝自然不希望朝中出现一群靠父辈入仕的公子哥,因此一再提高科举进士的地位。  谢子绍有心去考科举,这份上进心自然是让自己欣喜的。只是待他功名在身,又加上谢氏这样一等贵族的背景,将来真的会娶自己这个落魄又无封号的公主吗?世族在大周建立之前便已存在数个朝代,势力盘根错节,民间论起门第来,皇室竟是比不上这些高门大姓的。而如谢子绍和自己这般背景的人,婚姻亦从不是以两情相悦为首要前提。    如此又过了会儿,雨停了,天亦完全暗了下来。  谢家的人到了皇宫那边便告辞回去,除了重夕坐的轿顶上雕有皇家才能使用的精金制龙凤金塑外,一行人冷清得还不如个普通贵胄女子归家的排场。  亦不从正门入,在皇宫边上平时供一些宫人宦官出入的角门那将轿子抬了进去。  而后换了步辇,由几个侍卫抬着,紫砚和红笺跟在两侧。  “毕竟是皇后娘娘出殡,几个门外都是举哀的,有些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委屈公主了。”一个衣饰比其他人稍考究些的嬷嬷对重夕抱歉地解释道。  天色已晚,几个嬷嬷提了宫灯在前面走着,灯火一晃一晃,能清楚地听到城门外郑氏以及相关亲族有一搭没一搭的哀哭声。但远远望过去,紫寰城内几座主要殿宇却是灯火辉煌,甚至能隐隐听到歌女和着丝竹管弦曼声吟唱,是皇帝喜爱的江南曲调。    自己的父亲,当今皇帝陆文湛,在结发之妻出殡之日歌舞不歇,这所谓面子上的事,大约也只是对外人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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