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长江畔聚拢起了一团浓云。雾锁楼台,月迷津渡,沈阿公往江边燕子矶旁赶去,一路上视野极差,百米之内的事物已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擦了擦额上热汗,于迷雾中四处张望,心中飞快思索着,那只母魉会在哪里布阵施法。    母魉这东西,一开始他倒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后来他断定,这只妖应该是夜游女。    蔡邕写得很清楚,“魉居人宫室枢隅处,善惊小儿”——《百鬼谈》里记载的会捉人小儿的妖鬼,除了夜游女,便是母魉了。    夜游女这玩意儿是倭寇国那边的外来妖种,大越记载极少,仅晋代郭璞的《玄中记》和那位风月室主人的《百鬼谈》中有所提及。    此妖为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披上衣毛为飞鸟,脱毛即为女人,专门夜行游荡,以梦为魇,将别人的孩子捉走。    在她捉走孩子的前夜,通常会物色好要捉走的孩童,在他/她的衣服上留下一个小小血手印,是为标记——这都和燕子矶所发生之事相符合。    反观母魉,这种妖极少现世,向来又是以吸食小儿鲜血以提升法力,从不心慈手软。    倒是那夜游女是枉死产妇所化,不喜伤害孩童,倒是更喜欢在妇人生产时作乱,令其难产大出血,性命垂危;抑或是将别人家垂髫之年的小儿掳走,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    玄空方丈早已窥见天机,说这群失踪的孩童暂且并无性命之虞。沈阿公由此断定,燕子矶的这妖便是夜游女,专门将孩童掳走,留由自己抚养。    谁知昨夜……    竟有一孩童,被妖吸血而亡。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沈阿公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他竟然一直都想错了!    这小小燕子矶,难不成竟真的藏了一只将要祸乱天下的母魉?!    沈阿公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    自第一起掳童案算起,燕子矶附近村墟已有七名孩童失踪。算上昨夜被吸血而亡的那名男孩,正好八人。    他后背衣衫被冷汗浸濡湿透,来不及和范月娥多加解释,胡乱地安排一番,便冲出屋子,直往江边而去。    沈阿公虽未从见过母魉,却知母魉喜湿,常居水边。往长江边而去,必定没错。    他奔得匆忙,气喘吁吁,哪还顾得上这副老身子骨累得散架,雾色涳濛中,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水汽扑面而来,长江近在眼前。    沈阿公放慢脚步,沉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暮色中,迷雾弥漫的未知虚无之地。    *    沈兮迟来不及等寇淮,自己先行坐马车,由尹铭陪同,独自前往燕子矶阻止那邪妖现世。    那窦花阴和她的婢女虽然惹人嫌厌,却无意中给了她一个重要的信息——    燕子矶那地,除了一只母魉,还有一只夜游女作怪。    阿公早年间就和她说过夜游女的故事。    他说,这妖是枉死产妇所化,亲眼目睹自己的孩子难产而死,继而自己血崩而亡,也是怪可怜的。    这妖向来又不喜伤害孩童,只喜欢掳了小儿去自己抚养,偶尔一次伤害人,也是要恰好撞见产妇在生产时,会稍加作乱,致其难产。但若接生婆处理得当,这夜游女做得,也不是什么伤人性命的勾当。    可若这夜游女被一只母魉控制……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沈兮迟便惊出一身冷汗。    马车向燕子矶疾速而去。石子路泥泞颠簸,车帘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起,沈兮迟往马车外看了一眼。    黑云压城,浓雾滚滚。满城皆是山雨欲来。    *    寇淮刚走出书房,便见院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纤瘦身影。    他习惯性地以为这是沈兮迟,再定睛一看,却没想到这竟是映绿。    映绿满脸愁容,显见得急得快哭了,见到寇淮才松了一口气,一下扑到他的面前:“大人!不好啦!”    寇淮倒没乱了阵脚,只问她:“怎么你一个人?沈小姐呢?”    “她、她去燕子矶了!”映绿上气不接下气,就怕耽误一刻,连忙竹筒倒豆子一样,将今天下午在宝珠阁的经历如此这般述说一遍。    谈到“窦花阴”这个名字时,寇淮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拧。    世人皆知自己和淮南王不对付,向来对他避之不及,都以为这事的由头是因为当年燕都的淮南王妾室自缢一事。    其实不然。    他对淮南王敬而远之,大部分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那位烈性如夫人,而是因为他的这个女儿,淮南王府的掌上明珠窦花阴。    那等歹毒又心机深重的女人,他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没想到今天,沈兮迟竟然和窦花阴撞上了?    听映绿的描述,沈兮迟似乎还让窦花阴吃瘪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    寇淮不由轻笑一声。映绿见都到了这个危急关头,沈小姐只身涉险,寇大人竟然还不着急,心里气愤,忍不住道。    “大人,沈小姐现在可是为了您、为了这全城的百姓,您倒好,不赶紧去帮她,竟然还在这里听笑话?您也太冷血无情了吧。”    映绿的性子虽然泼辣,但一向敬重寇淮,鲜少在他面前给他甩脸色的。    寇淮微愣了愣,倒没想到就这短短两天,这小丫头的心就被沈兮迟给收买了过去,心下愈发觉得好笑,面上却板了起来,一本正经道:“你说得极是。”    映绿自觉被取笑,狠狠跺了跺脚,嗔怒道:“大人,您还没听我说完呐!”    “你说。”寇淮继续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映绿抬眼看他,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沈兮迟的话。    “沈小姐最后和奴婢说,若是她没想错的话……那只母魉,恐怕马上就要出世了。”    “什么?”闻听此言,寇淮的神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今天他们分明算过,燕子矶失踪孩童不过七人,就算母魉要摆阵施法,也绝不可能是今夜。所以他们才放心回城,想再和玄空方丈和沈阿公商议一番对策,再去燕子矶捉妖。    怎地才几个时辰未见,她突然就如此断言?是从窦花阴那里发现了什么么?    他双唇紧抿,下颔勾出一道冷厉的弧线,沉声问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嗯,奴婢记得可是一字不差。”映绿点头,又道,“沈小姐已经遣了尹铭和她一道去燕子矶,还叫奴婢快来向大人禀报,大人您看……”    “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了。”    寇淮略微沉吟片刻,招来周管家,吩咐他派人去秦淮河坊通知沈阿公,然后带领十名贴身侍卫,快马加鞭,直往燕子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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