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波兰起义了。”就在法兰克福议会表决后一天,一个令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消息传到了柏林。彼时奥蒂莉亚正嚼着嘴里的香肠,勺子上晃荡着颤巍巍一坨奶油。她旁边摊着一张报纸,记者们正在那方寸之地间叫嚣着把奥蒂莉亚送进感化院的铁栅栏里。  “……让她在那铁篱笆里吃拌着猪下水的豌豆汤吧!”罗恩把这句话念了出来,一脸的厌恶嫌弃,“这话刻薄得叫人恶心。”  “你翻到背面去看看,我记得那文章太长,一幅版面都不够用的。”奥蒂莉亚满不在乎地一口吞下了那满勺的奶油,示意罗恩继续看下去。  “不不,不能容许她在栅栏后坐吃等死,连免费的豌豆汤她都不配享有,要让她为了普鲁士王国民众的需要去缠毛线才对。”罗恩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整篇文章,对普鲁士新闻界刻薄程度的认知又上升了一个高度,“这都是些什么话?该把这些大发厥词的人统统抓起来才是!”  “眼下腾不出手来整顿他们,等我忙完了最紧要的事情,下一个就要让他们都闭嘴!”奥蒂莉亚摆一摆手,对此不屑一顾,“昨天阿贝肯他们又收到了一个里面装着绞索的匿名邮件,这星期第三次的死亡威胁了。”  罗恩之前从不知道竟有这些事,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叹了口气:“是我把你拖到这一滩浑水中来的。”  “我倒觉得此刻我正如鱼得水呢。”小小的死亡威胁奥蒂莉亚并不放在心上,倘若那匿名寄信的人敢揣着把□□来到她面前,她倒要赞一声对方的勇气。但眼下只是匿名信,那他们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走吧,我们去看看波兰此时的具体情况。”  波兰起义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稀奇,自波兰18世纪被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瓜分后,波兰人隔三差五不来几次大大小小的起义,反倒会让三国的统治者觉得政治生活缺了点调剂。这次的起义是红党领导人发起的,引火线是俄国年初的强制性征兵,凡是被怀疑和策划起义有关的青年都被写在了征兵名单上。但奥蒂莉亚并不觉得波兰的起义会成功,毕竟沙皇在波兰足有十万的驻军,红党若能召集五万人,就算是声势浩大了。如果这起义发生在普鲁士境内,比如波兹南,奥蒂莉亚打赌自己一定会严阵以待,强力镇压,她认为沙皇但凡头脑清醒,就应该采取和自己一样的措施,但这很难说,毕竟许多波兰起义分子都曾是哥尔查科夫的座上宾呢。但愿哥尔查科夫不要因为虚无缥缈的所谓声誉而损害到切实的利益。  此时的彼得堡,正笼罩在火灾过后的阴云里。一场大火刚刚肆虐过首都,天空中的滚滚黑烟才刚散去不久。最先起火的是贫民区,然后波及到工人区,最后连丰坦卡河附近的内务部都险被波及。  “我从莫斯科一路行来,看到的是灾民们凄苦的生活,他们在空地上搭建帐篷,靠从士兵的炊事房里打来的饭菜充饥。而那些草草修建的棚屋不知何时才能入住。”外交部空荡荡的饭厅里,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契切林教授看到了正一个人安静坐在那里的哥尔查科夫,于是他走过去,向他问好。  “这是场很有次序的大火,显然不是某个娘们儿忘记了熄灭灶台上的火引起的,是有人纵火。”哥尔查科夫文雅地放下汤匙,和契切林问好,顺便问起了他来彼得堡的事由,“我记得您是在莫斯科大学高就的,这次来彼得堡是有事出差吗?”  “蒙受沙皇的恩召,令我来教授王储殿下法学知识。”契切林的回答让哥尔查科夫心头掠过一丝阴云:王储的身体这几年越发不好起来,不知能否受得了如此辛劳的学习生活?  “我听到一种不甚有依据的传言,说彼得堡是波兰人纵火烧掉的。这很令我惊讶,因为我国人民向来不把波兰人看作自己的敌人,他们更乐意嘲笑德意志人、犹太人、英国人,其次是法国人,但波兰人……这是从未有过的。”契切林更愿意和哥尔查科夫讨论一番火灾涉及的波兰问题,哥尔查科夫却对此兴致缺缺,宁可关注自己那盆没喝完的波特菜汤。  契切林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哥尔查科夫却在想奥蒂莉亚的来信,想不到当年需要自己庇佑的女人竟然成了普鲁士的首相,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哥尔查科夫在自得于自己看人眼光精准的同时,内心却有些微妙的不满,到底那是一个女人,尤其是现在她还在信里对自己指手画脚——“要在维斯瓦河地区将波兰人俄化才好,就像我们在但泽和波兹南搞的德意志化一样,将波兰人紧紧地压住。在他们还没有喘过气来的时侯,千万不要松掉螺丝钉……至于其他的出路,我不觉得还有什么……”  哥尔查科夫却并不认同奥蒂莉亚的观点,俄国在波兰的罪行已经不少了,波兰毕竟也是斯拉夫人,多年的高压政策过后,眼下该是怀柔的时候了。他甚至劝说沙皇,不必采取镇压措施,反倒要温和处理。当然,这些谏言为哥尔查科夫赢得了一个亲波派的帽子,他和远在普鲁士的奥蒂莉亚一样,收到一批批匿名信,信中他被指责为“祖国的背叛者”,这让哥尔查科夫暗自苦笑,但却并不令他困扰,毕竟天才总是曲高和寡的。  “希望您不要忘记普希金的重要思想,即波兰人和俄国人之间的争吵是家庭间的争吵,而征服波兰是对混乱时代波兰僭越王位和焚烧莫斯科行为的一种报复。”契切林的这句话如同扰人的蚊蚋一般,钻入哥尔查科夫的耳朵里。他的历史学得极为出色,自然知道混乱时代是指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伪德米特里当政,亲近波兰的时候。这期间波兰操纵俄国的王位更迭,甚至一度占领了莫斯科。但哥尔查科夫极不喜欢契切林的论调:  “不错,我还记得波兰人曾在十七世纪烧毁了莫斯科,可是我们又何必非要在十九世纪为此而惩处波兰人呢?以牙还牙,以眼还跟一—这种复仇的神圣定律歪曲了玫治。您自已也很清楚,昔日我们的军队进入巴黎,可不仅仅是因为法国人到过莫斯科来着……”  “那么您下一步要怎么办?”  “等待吧,暂时等待一下。不知您是否有听过此次波兰起义的起义者们唱的歌,他们的歌词使我肃然起敬——‘波兰并未倒下,我们还在生存……’”  而在柏林,威廉也和奥蒂莉亚念叨起同一首歌,说到动情之处还叹息着摇摇头:“多么感人的精神啊,这些波兰人。”  “陛下还是往坏处想想吧,倘若这些波兰人起义成功,然后就索要波兹南,您打算因为他们事迹感人而把领土拱手相让吗?”奥蒂莉亚干巴巴地瞪着威廉,觉得他可能上了年纪有点头脑混乱,“您不要受那些脑筋不清醒的德意志人的影响,认为波兰人是被征服的,不幸的,进而去同情他们。我们要从普鲁士的角度来看待波兰问题。”  “波兹南?”威廉一脸发愣,奥蒂莉亚语气讥讽地瞥了他一眼,深为霍亨索伦家族的人的智商而感慨:  “既然陛下同情,那我们就允许波兰复兴好了!奥地利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放弃加里西亚,不过,它已经掠取了不少的东西,这种切割对维也纳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的事情。俄国人将波兰人所要的东西还给他们之后,在领土方面不会有所惋惜。失去维斯瓦河地区对他们来说,好像一粒散弹打在大象的身上。可是,对于我们普鲁士人来说,放弃波兰的领土就等于是消灭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东部士地,西里西亚和波兹南,这是我们的库房和贮藏室。不过既然陛下乐意,放弃了也是无所谓的……”  “闭……闭嘴!”自觉丢了脸的威廉跳着脚,恨不得亲自动手捂上奥蒂莉亚的嘴巴,“波兹南要实行严格的戒严,决不允许他们也跟着有起义的苗头!”  “陛下这么做就对了。普鲁士是绝不能退出波兰地区的,这会意味着普鲁士力量的衰弱。波兰人算得上我们的敌人,但不是重要的那种,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俄国人。”奥蒂莉亚满意地点点头,认为威廉好歹大事上不算糊涂。  “俄国人?”  “是的,波兰爆发起义,不仅事关我国东部各省的利益,还关系到一个影响深远的问题,那就是——俄国内阁究竟谋求的是对波兰友好的,还是反对波兰的方针,是追求俄国人和波兰人之间结成泛斯拉夫的、反德意志的同盟,还是另一种俄国和普鲁士互相支持的政策。”奥蒂莉亚说得斩钉截铁。  “我看我的外甥还不至于联合波兰人来反对我。”威廉对亚历山大二世还是存有信任的,奥蒂莉亚对此在心里嗤之以鼻:国家之间有什么信誉可言呢?  “我们先把俄国人的态度放在一边,来看波兰人。要我看,波兰人怕是决不想和德意志结成同盟,虽然他们对俄国人同样不放心。这不仅是因为种族上的反感,还因为他们有一种看法——在国家的共同体中,俄国人有可能会受波兰人领导,而德国人却不会。这样一来,对于普鲁士在德意志的前途来说,俄国的态度就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问题。俄国对波兰友好的方针会有助于鼓励俄法联系。因为众所周知,在七月革命前,对波兰友好的俄法同盟就一直在酝酿,倘若它一旦出炉,就会使普鲁士陷入困境。为了我们的利益,我们必须支持任何同俄国内阁中同情波兰的一派而进行斗争。”  “那么谁又是俄国内阁中同情波兰的一派的带头人呢?”威廉虚心相问,奥蒂莉亚也不吝赐教:  “当然是哥尔查科夫。”奥蒂莉亚对自己的老朋友也不甚满意,她摇着头,略带嘲讽地冷笑了一声,“哥尔查科夫在对待波兰问题的态度上,时而表现出拥护□□制度的架式,时而又是议会式的。他将自己看作是个大演说家,而实际上他也确实是那样一种人,并且他非常愿意看到自己如何由于雄辩的口才而从华沙和俄国的讲台上受到欧洲欢呼的场面。”  这颇有些刻薄的言语让威廉不大自在,他素来不长于口齿,因此对言辞过于伶俐的人总有些天然的生畏:“那么眼下你打算?”  “我去探一探沙皇和哥尔查科夫的口风。眼下就先按陛下您的意思办吧,波兹南戒严。普鲁士毕竟不是笨头笨脑的湖中鲤鱼,可以让人浇上波兰的辣酱汁送到餐桌上……”  话虽如此,奥蒂莉亚心里却有些打鼓,当年她在彼得堡盘桓的时候曾经试探过沙皇,当时看来,沙皇似乎是不介意和波兰结为同盟的。而且波兰的俄化也不如波兹南或是但泽那样被德意志化的成功。在沙皇眼中,波兰是不安和动荡的源泉,但是华沙属于军事要地,因而并不能轻言放弃,不过若是放弃部分的波兰,似乎也有商量的余地。  威廉看着奥蒂莉亚忧心忡忡的神态,心头不由得一软,虽说这女人不招人喜欢又毛病多多,但到底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于是他拉过奥蒂莉亚的手,示好地拍拍:“过几日是王储孙的生日,你若有时间就来参加吧。”  “啊?”被打断思路的奥蒂莉亚先是一愣,随即把思路从外交切换到宫廷事务上。她想到自从自己继任以来,王储夫妇就对自己冷眼相加,如果能利用王储孙的生日宴会和他们打好关系,那对自己来说可就事半功倍了。于是她点头应下了此事,“我当然会去的,陛下。”  “那就好,”威廉可说是看着奥蒂莉亚长大的也不为过,他知道她不是个喜爱交际的人,愿意来孙子的生日宴就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了。说到自己那可爱的孙子,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威利是个可爱的孩子,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既然如此……”奥蒂莉亚忽然灵光一现,“陛下介意我把孩子带上吗?”  “嗯?”  “陛下,我有两个孩子,不知我能否带他们一起出席殿下的生日宴?”奥蒂莉亚朝威廉讨好地笑笑,“小孩子之间更容易交流玩耍。”  这点合理的小要求威廉自然不会不允,何况他一向认为王储夫妇,特别是王储妃维姬,把威利管束得实在太过严格了些。于是他并没有多加犹豫就点头同意了奥蒂莉亚的请求:“当然可以,记得给他们准备好衣服,我们是打算开一个化装舞会的。”  奥蒂莉亚点头谢过了威廉的提醒,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起身去处理波兰起义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了。威廉盯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即便只是名义上的情妇,对方也实在太过忽视自己了。  “倒是越发地像个大臣的模样。”他在口中喃喃地念叨着,认为既然奥蒂莉亚可以独当一面,自己不妨给自己放松一下,至少可以放心大胆地生个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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