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嬿脑中混沌,感觉身子像被谁突然从悬崖边上推下,不断往下坠着,失重感令她惊慌失措,背上冷汗淋淋。    偏偏四周却是漆黑一片,也抓不住什么依托之物,她极惊极惧之下大叫出声。    猛然睁开眼,入眼的却是一副木雕的岁寒三友图,身下也是柔软的床铺。    沈嬿发觉刚刚不过是个梦魇,舒了口气,但呼吸粗重,心跳仍如鼓擂,她抬手一拂额上,沾了一手细汗。    习惯性的想从枕下拿出手帕擦汗,却摸了个空。    “茯苓!”她开口唤了一声,撑起身来。    外面有人应了声,脚步匆匆而来。    一个鹅黄衣裙的侍女撩开了床幔,并熟练的挂在了挂钩上。    侍女秀气的小脸儿,青葱似的身段,正笑意盈盈的问着沈嬿:“小姐刚刚说的什么?奴婢没听真切。”    沈嬿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失了神。    这是款冬。    款冬和半夏是从小伴她长大的丫鬟,哀帝驾崩的那年,她就把她们放出宫嫁人了。    而且她记忆中的款冬,早已不是这个活泼鲜嫩的模样了。    心思急转,沈嬿忽然记起,自己架子床上的岁寒三友图,是父亲命工匠给所有子女统一打造的,为的是希望他们有松竹梅那样高贵的品质,每天在临睡前也能三省吾身。这事后来流传出去,百姓还赞扬他教子有方。    再看屋里的摆设,毫无疑问,这是在沈府,她沈嬿阔别多年的闺阁里。    而款冬刚刚唤她小姐。不是皇后,不是太后,不是公主。    沈嬿觉着眼前的迷雾似乎拨开一些了。    “款冬,我二哥在府里吗?”她装作漫不经心的发问。    “二公子刚为了您的婚事跟国公爷大吵一架,现在还躺在床上,您忘啦?”款冬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道。    她当然记得!他们兄妹六个,她与二哥、四弟是一母同胞,俱是嫡出。其余三人,都是府中姨娘的孩子。二哥沈文新与她感情最是要好,当年为了她的婚事,当着家里人的面,怒骂父亲卖女求荣,恬不知耻。被父亲请家法教训一顿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后来伤好,便出门游学,多年未归。    沈嬿想到此处,不禁一阵伤感。    造化弄人,竟让她回到了十三岁,与赵裕议亲的那一年。她心头酸胀,一时间的情绪竟不能形容。    这时珠帘轻响,一绿衣侍女端着一个铜盆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约莫八九岁,手上拿着柳枝与装细盐的小盅。    是半夏与茯苓。    这时候茯苓还不叫茯苓,只是个刚从伢子手里买来的没名字的小丫头。    沈嬿在她们伺候下洗漱了。    洗漱完,茯苓便退下了,留下款冬和半夏两个大侍女为沈嬿梳妆。    坐在铜镜前时,款冬和半夏却起了点小争执。    款冬想给沈嬿梳个双平髻,半夏却说不合适,都议亲的人了,梳双平髻显得幼稚。    沈嬿看着铜镜上自己的脸,虽然不是特别清晰,但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属于豆蔻少女的娇嫩天真。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眉眼,动作自然而然,优雅高贵,笑容恬淡:“别吵了,梳个垂鬟分肖髻吧。”    款冬气鼓鼓的应了声,十分手巧的将沈嬿的头发挽了几挽,又用一支雪玉桃花簪固定好了,后面留了些头发编成一束搭在左肩上,使她犹如池濯青莲,煞是清丽动人。    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成果,款冬笑眯眯道:“咱们小姐可是真是好看。”    半夏瞥她一眼,轻轻的给沈嬿脸上抹上些欺霜芙蓉膏,说道:“京城明珠可不是吹出来的。”    沈嬿笑笑没说话,她其实有些心急想要去看望二哥,但和这两个丫头相处的时间实在是久违了,又想慢一点,再慢一点。    “小姐今天怎的了?只顾着笑,都不说话了。”款冬没什么心眼儿,直接就问出来了。    她和半夏对沈嬿是最为了解的,平时要是她们俩这样调侃,端庄自持的小姐肯定羞了脸轻斥她们了,今日却是没有的。    “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自然就受下了,难道还谦虚一番么。”沈嬿带着笑意瞅款冬一眼。    身为上位者,她听到的赞美极多,或真心或假意,已无法让她心里泛起涟漪。    “小姐……”款冬惊讶的瞪大眼睛。    却听半夏轻声说:“小姐若是嫁给定安王,日后身份更是贵不可言,从现在开始习惯总没什么错。”    沈嬿听见定安王这三个字,恍若隔世之感迎面而来,心里酸涩汹涌,险些逼出她的眼泪来,她却是硬生生收回去了。    十四年前的赵裕,还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闲散王爷,封号定安,守着一小块儿封地,活的窝囊极了。    最近平帝病重,才召回了这个唯一的弟弟。    所有人都知道,平帝无子,要是驾崩,皇位肯定要落在这个弟弟身上。    所以才有廉国公沈礼嫁女一事。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沈嬿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我要去看看二哥。”    款冬拦了她,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吃罢早饭再去吧。”    沈嬿脚步一顿,她竟是忘了每日要和母亲一起用饭这回事。    主仆三人便改了道向海棠居去了。    海棠居是内院最大的所在,是沈嬿母亲俞氏的居所,说不上多么富丽堂皇,但在俞氏的布置下也是精致雅趣。    俞氏和沈礼已经在桌旁坐下了,几个丫鬟正在布菜。    沈礼向来重视正室,每月大半时间都歇在俞氏这,也和嫡子女们一起用饭。    俞氏年逾三十,生的十分貌美,平时爱作素净打扮,看起来婉约动人。她见了沈嬿,笑着唤道:“柔嘉今日可是晚了,快过来吧。”    柔嘉是沈嬿的小字,乃俞氏为她所取,取“辑柔尔颜,柔嘉维则”之意。    沈嬿倒是很喜欢,只是后来这样唤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也没剩。    她应了声,微微垂着头,给沈礼请了声安,便走去俞氏身边坐下了。    沈嬿看弟弟沈文彬没来,便问了声: “阿娘,彬儿呢?”    却听沈礼在旁边沉声道:“总是个没规矩的样子,许是赖床了,我们先用罢。”    沈礼是个武将,身形高大,面容英俊,虽然面上表情总是十分和煦,但说话却是极有分量。    俞氏听罢,点头应是,便动了筷。    夫妻俩都没提沈文新,沈嬿便也默契的没问。    丫鬟给沈嬿盛了碗红枣粟米粥,稠而不凝,甜而不腻,熬的极好,看的人食指大动。    沈嬿低头喝了口粥,俞氏给她夹了个灌汤包在盘里,让她快吃。    “谢谢阿娘。”她道了声谢,夹起灌汤包,轻轻咬破表皮,吸了里面的汤水,微微有些烫口,味道却是极鲜。    前生赵裕去世后,她便再也没有与父母同桌而食过,甚至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见了面也不过寥寥数语,一家人如同陌路人。    她不是看不懂母亲眼里的哀伤。    如果这一世,能够阻止父亲的野心该多好?    沈嬿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偷偷打量着父亲。    沈礼正在喝粥,他虽是个武将,动作却是极为文雅。他一直以文人的要求约束自己的方方面面,倒也做的很好,赢得了不少赞誉。    父亲有野心,也有手腕,这点沈嬿毫不怀疑。但她总觉得父亲没有这么聪明,不然怎么会称帝几年就亡了国呢。    想到这里,沈嬿颇有些食不知味。    沈礼不爱吃甜,喝的是香菇瘦肉粥,就着几个鲜肉包子。    注意到沈嬿的心不在焉,他放下碗,说道:“柔嘉,一会跟为父去一趟书房,我有事跟你说。”    沈嬿迟疑一瞬,才应了声。    她不记得前世这个时间父亲跟她单独谈过话,更遑论谈话的内容了,但这并不难猜。    沈礼是做不出安慰要出嫁的女儿那种事的,况且沈嬿和赵裕的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只是她二哥沈文新听了传闻,回来跟沈礼闹了一场,要不然,她肯定还得蒙在鼓里。    既然已经闹开了,不如告诉她实情。    但沈嬿不在乎这个,她只是不太想和父亲单独相处。    她低头喝了口粥,觉得有些头疼。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拐进来,小少年个子比沈嬿矮半头,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此刻哈欠连天,走到桌旁才瓮声瓮气的叫了声:“爹,娘,阿姐。”    沈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俞氏忙将他拉到身旁坐下,轻声数落着:“彬儿,怎的又起晚了?日后可要懂规矩些。”    沈文彬揉揉鼻子,嘿嘿的笑,嘴角边露出一颗虎牙,颇有些可爱:“昨儿个身上不爽利,多睡了会儿,下次不会啦,阿娘。”    他自娘胎里出来时便有些体弱,因此阿娘便要多娇惯着些,多年下来竟惯出个纨绔散漫的性格,从来不得沈礼喜欢。    边上沈礼把筷子重重的一放,站起身径直走了。    俞氏面上浮现出无奈的神情。    沈文彬自个儿夹了好几样他爱吃的东西,满满塞了一嘴,脸颊像松鼠一样鼓起来,眯着眼睛,惬意的嚼着,压根儿没把他爹当回事儿。    沈嬿蹙眉,目光看向沈文彬带着些冷意,但她仍旧没说什么,只起身向俞氏道别,便去书房了。    她前脚刚出门,沈文彬便窝在俞氏怀里扭来扭去,嘤嘤嘤的撒娇,说姐姐刚刚看他的眼神好凶,又说自己今天不舒服不想去国子监云云。    俞氏如何回答的沈嬿便没听清了,想来也是会同意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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