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看到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魁梧结实,身上热得像一团火,脸虽被白雾笼罩,看不太清五官,但她知道,他就是他。 她又回头,见到她祖母,带着父亲,六叔,还有许许多多人,没有脚一般,朝他们漂移过来。她心急,推他道:“糟糕,祖母来了,你快跑。” 那人却扯起她的手攥在手心,蛮横,语意热烈:“不行,我要带你一起跑。” 说罢,他牵着她,卯起劲凌空奔跑起来。 他跑的很快,风一样迅疾,衣袂翩翩,身后有无数田野、村落、河流掠过。她心里空荡,问道:“那我们要跑去哪里?”他头也不回就答:“不知道。” 她听了觉得好笑,窃喜又刺激,忽感一身轻松,万端自由,就干脆闭上眼睛由他牵着,不知方向地一路狂奔。 突然之间,她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腾空飞身出去,脸朝地摔下。她翻了个身,打了个寒噤,睁开眼来,竟看到褚策正睡在旁边。 明玉一时极其羞窘,全然不敢动,不能叫,更不能瞧他,躲也躲不过,只好放眼往别处四看—— 床上帐子没放,阳光从窗隙间流泄进来。床前桌上放了一只盛着清水的碟子,里头养了一把带枝叶的细幼小花,遥听到外间有清脆鸟声,甚是愉悦。 又砰的一声响,似是谁打翻了水盆,张嫂压低了嗓音数落。 这时床微动,是褚策翻身平躺。但幸好,他没有醒,扯了被子继续睡。 明玉赶紧默默侧过身背对他,闭眼装睡,心里忐忑—— 她早想溜下床,但他横在那边挡了路,若是乱翻爬惊醒他,必然尴尬得无地自容。她暗希望他顾念脸面快点醒来离开,又怕他醒来后登徒子上身故意找她兜头相对。 这边明玉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那边褚策却再翻了一次身,凑到背后蹭上她的枕头,手揽到她腰间捏了几把,呓语几声,又睡过去。 他大约睡了半个时辰,才似醒来。坐起身,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脉搏,再轻轻贴了一贴她的额头,然后下床,掖好被子,悄悄开门出去。 明玉总算松了口气,又眼光光耗了约两炷香时间,才开口唤宝镜。 宝镜一听得里头叫唤,赶紧冲了进去,又哭又笑道:“小姐,你可算撑过来了。” 明玉也笑着点头,问道:“嫣然呢。” 宝镜提来鞋,扶她走下来,回道:“昨夜都折腾了一夜没睡,她补觉去了。” 明玉握了一下宝镜的手,笑说:“那不要吵她,等我洗完澡,你也去睡会吧。” 明玉洗完澡,硬让宝镜去睡觉。自有张嫂和其他人端了早饭进来,她们见明玉气色大好,都叽叽喳喳,笑闹不止。 忽而那褚策又负手晃荡进来,张嫂立刻挤眉弄眼,满脸堆笑,麻溜的再添了一副碗筷,拉扯那几个婆娘走:“走走走,去看看我那燕窝蒸好没,那金贵玩意儿我头一次碰,那小一把,听说能发很大。” 远听到那几个婆娘笑说:“嫂子,这些日子败在你手上的东西还少吗,折成银子,够你以前全家吃一年的吧。” 那哄笑声越来越远,两人这厢却无话。 这安静里头平白滋生出许多不明的意味,让明玉十分心虚,只好轻搅着碗中汤水,低头先试探道:“我犯病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褚策轻笑一声:“没有,尽是骂人。” 明玉瞬时脸上松弛,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却见褚策顿下筷子,皱眉问:“你那些骂人的脏话,跟谁学的。女人家家,出口成恶,下手极狠,十分不像话,如若不改,以后谁家敢要你?” 明玉看他脖子上有几道新鲜血痕,想就是她犯瘾时抓的,正开口想问一问。 哪知褚策不想再提那时之事,意图遮盖话头,借题发挥,揪着明玉骂人的事情说了许多,越说越起劲。 在他口中,这事不得了,很严重,必须要讲明白道理—— “你现在年轻,有姿色,做什么事情摆什么样子,都有人纵容讨好,还会一两人激赞你个性不同寻常,异于普通女子。但年纪长了,恶习根种,遇到日常不遂顺,心生怨怼,那时候恶言恶语,动辙打骂家人下人,堕得和村妇泼妇一般,就无人再怜你敬你,就连最初讨好你的人,都只觉得你粗鄙难看,面目可憎。” 明玉连连点头,敛手而坐,称了谢,接了教训,但绝口不接以后如何的话,又会心一笑,道:“君侯刚刚说的话,我祖母也和我说过。” 褚策嘴上回道:“都是为你好。” 其实,他说完心里后悔,想那脏话不都是从前自己教的,何必反过头来立威风,洋洋洒洒教训这么多。但他见明玉很快服软,又很心安。心道,若是她还像四年前那样心大要强,他还真不见得制得住,但如今她遭了些罪,变得温顺可心服管教,也是美事。 他接下来两天都心情甚好,按不住的喜悦。吃得香,睡得好,走路带风,待人亲切。丫头婆子得了赏钱,岳子期韩宁跟他有酒喝,林之海住的远却常得嘉奖,连史骏都被他拉住,真诚问了几句冷暖。这些,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为什么。 他对明玉倒是比以前更加克制,止乎于礼。但他送了她许多东西,她也恭敬收下,没有推辞。那些东西,岳子期和韩宁打开一看,就知他心思细密,挑的都是些轻巧珍贵的物件,预备她以后出行好带。岳子期叹明玉大难不死,有了后福,韩宁虽说不出什么话,但一时也算放心。 从这之后,整个府里上上下下,对明玉态度又有不同,连从来事不关己的史骏,都寻个借口来看了明玉几眼。 别人都撮合打趣,嫣然却暗怀心事,她择了个好时机,去了明玉房里。推门却见宝镜坐着低头垂泪,明玉正细声和她说些什么。一见她进来,宝镜就擦干眼泪,抓了桌上的盒子,径直走了出去。 嫣然心里自然又不舒服,但还是觉得说正事要紧,她坐下来,对明玉说道:“明姑娘,如今府里上上下下都在说你和肃陵侯的事,你知道吗?” 明玉坦然点头,说知道。 嫣然又说:“明姑娘,你死里逃生,脱离苦海,又得了肃陵侯的喜爱,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再喜,我都有一样担忧,我见识浅,如果说的不对,你就当没听过。” 她忍不住抓住明玉的手,样子是真关切:“你与我不一样,我命如浮萍,只要能有个好人依靠,就顾不得那么多矜持。你长于淑室,爱重名节,肃陵侯固然是可靠的人,但男人未免大意,你一定得要到个准话,讨个安排,才能允他。” 明玉听完就明白这意思,似是十分感动,又似是生出很多不舍,她轻声说:“你说的对,我知道。” 转身回房拿出一个与宝镜一样的盒子来,嫣然打开,见里面有几件金饰珠宝,一些银两。 她忙推走,明玉再推回给她,面有遗憾说道:“我先前大手大脚,散得只剩这些,肃陵侯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随意送你。你与宝镜拿的是一样的,不要嫌少,也别推辞,你带着些财物好生活,以后若是嫁人,也算一份嫁妆。” 嫣然听罢,觉得她与宝镜攀比的心思被明玉点破,只好红着脸收下。她很不好意思,也十分伤感,以为明玉很快要跟褚策去往西南,所以生出惜别情分,她又感慨,从前在袁府那一夜心存善念,竟结了许多善缘。 这日中午,褚策破天荒在府里吃饭,人人到场,唯独不见明玉,褚策便问张嫂:“明姑娘吃饭没有。” 张嫂笑回:“还没呢,正准备送过去。” 褚策挥手笑道:“不要送了,叫她过来,这里人多热闹,她天天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可巧,张嫂这些已嫁的中年妇人,日子过的平淡,最爱看着年轻人掰扯□□,觉着比唱戏还好看几分。所以褚策这一说,也很符合张嫂心愿,她拍手高唱一声“得叻”,转身就往南院去了。 不一会儿,就见明玉独自款款走来,她这时已无病容,妆面精致,明眸皓齿,背挺而颈秀,濯濯有风致。 周围人均眼前一惊,褚策满意而笑,道:“吃个便饭,你还多费那功夫做什么,我看你那新上的胭脂,一会儿全吃肚里去。” 众人都笑,嫣然也笑着有话说,欲替明玉辩解。 却不意那明玉站在厅中,匍匐下身去,行了大礼,磕了几个头,再直起身来清亮说道:“肃陵侯曾允诺于我,无论我意愿如何,都不会再夺我心志,反要遂我心愿。这话,不知肃陵侯还是否记得,是否作数。” 褚策已感不善,但当着人前,不好作什么姿态,只能温和笑道:“与你说的话,我都自然记得,自然作数。” 明玉再顿首,问道:“我如今志向,便是要走。不知肃陵侯能不能信守承诺,放我自由。” 这话一落音,众人哑然,厅里亦鸦雀无声。 在场人都心中门儿清——若是一般人,至少要先说一两句谢恩的客套话,作点铺陈,再扯一些无奈情状,说一堆报不得恩实属遗憾等虚话。那褚策能言善道,步步为营,只要明玉按照这个套路来,他足以绕她个骑虎难下,不了了之。 而现在,明玉这般单刀直入,不说其他,只问是或否,明显就是不给褚策留任何周旋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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