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新城挽着宫人时兴的簪华鬓,一身红衣衬得肌肤似雪。正端坐在亭中无声地饮酒,端着酒杯的玉指纤纤,白皙修长。她手捧着玉碗,碗内酒液泛着琥珀色,正是长安最时兴的石冻春。 月光在庭院内寂静蔓延,洒在她身前的数株花色浅黄,色纯且正,如黄金般耀眼灿烂的菊花上。更奇妙的是,此菊花花瓣全呈正方形,边缘犹如被细剪裁过一般整齐,丰姿绰约,袅袅亭亭。 正是取自西域的黄金印,只在宫廷深苑种植,常人不得见。 此地有美酒,美景,新城公主心底却郁郁不得志。 前几日她得闻楚王入大理寺的消息,慌了心神,本欲赶在少卿前头,先将楚王保下,再图以后。 她想了个借口向母后讨出宫令牌,却被难得的拒绝了。而且,母后还称最近长安动乱,将她变相禁足在宫中。 她在寝宫中慌得不能自已,却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听到楚王在大理寺并未被拷问,只意在洗清自己身上嫌疑,每日答些问话,权当借住几日。 她松下心神,站在案前,着奴婢铺了宣纸,细细地抄些佛经静心。 但竟有人能出入宫闱如入无人之境! 忽然从殿外射进一箭,来势汹汹,钉到墙上后箭尾犹在大力颤动。箭尖带了一张纸条,上书午时玉堂殿。 她难抑好奇心,况且玉堂殿就在不远处,射箭之人若要害她,那一箭也不必射在墙上了。 匆匆等到午时,她带了一众奴仆,穿过东南园内的小径,此处残破萧条,荒草漫长,在金碧辉煌,巧夺天工的皇家园林里极为显眼。她按捺下心中不安,信步往玉堂殿走去。 此时的新城还不知道她将要看见怎样残酷的事实,怎样的——将她的天真打破的现实。 魏皇后对她是个怎样的人——在新城心中,魏皇后是有着温柔怀抱,双手也能坚定地撑起他们姊弟的阿娘。她应该是个坚强,仁慈,宽厚的母亲。 她在玉堂殿见到了魏皇后。她本欲开心地向前,却注意到母后只带了随身侍女来此处,且神色警惕。她不禁起了好奇心,命奴仆在此等候,自己悄悄地跟了上去。 她看见皇后打开密室,然后信步走进去。过了许久,新城见周围无人到来,又听不见密室内声音,犹豫地上前骤然出手,打晕了门外等候的奴婢。 学着皇后手势,打开机关。密室打开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密道,她轻步向内。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前方渐渐传来逐渐清晰的对话声。 新城辨认一番,是两道约莫二三十岁左右的女声,其实很难辨认,因为那两道女声已变得嘶哑,说话也慢吞吞的,似是遭受长期折磨,很久未说话了。 她心下疑惑陡生,又觉得这两道声音有些熟悉。想起宫内应当没有什么女眷需要皇后这样费力地养而不杀,还要尽心尽力地折磨,不惜放在宫中,冒着暴露的危险。 她不能呆太久,因这地道只有一条路,若是皇后回转……她再单纯,也知道母后有她不知道的那一面。 她提着气,轻飘飘地跑回原处,将机关复位。然后给倒在地上的奴婢闻了气味刺鼻的醒神药。不过片刻,那奴婢就会醒了。 感谢皇后这十余年对她的放纵,她上树下池,在宫里摸索出无数小径,也打晕过许多人,积累了很多不属于她这个性别和年龄的经验……今天统统派上了用场。 她一路回寝宫,第一个担心的就是今日的天外飞箭,想必皇后这个密室已不是秘密了。连她都可以无声无息地进入,这位在皇宫来去自如的神秘人难道也掌握了皇后的秘密? 其实这不算什么死穴,皇后因太子出生,地位十分稳固。在这宫内,不要说囚禁个把人,就算是公开处刑宫人,圣人也是拿不出什么错处的。皇后本是掌管后宫,她要处罚谁,又有何可置喙——只要,有缘有故。 新城第二个忧心就是那二人身份了,想必不是一般宫人。她思来想去,忽然想到自己原应有两位姐姐。 思及至此,明明是夏日,她却从心底泛起透骨凉意。 是了……那两位姐姐,今年应当年近三十了。 魏皇后前头是还有个王皇后的,是她的表姑姑。 在那时,王皇后是圣人未继位时的发妻,随着圣人登基后一同册封为皇后。 这本是陈年旧事,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但悠悠之口众多,此事也不过十几年前,还是被她知道了。 当时王皇后与圣人相敬如宾,圣人独宠萧淑妃,还与萧淑妃育有二女。王皇后为了对付萧淑妃,特地引了自己素有才名的远方表侄女入宫,魏皇后就是这样踏入后宫的。 后来,王皇后一时蒙了心智,竟想要毒杀皇帝,听说那毒酒洒在地上,有试毒的犬儿不过三息就口吐白沫了。 王皇后自然不承认,高呼冤枉,口称毒酒与她无关,自己是被陷害。被惊怒的圣人当场提了武器一剑穿胸,当场诛杀。 萧淑妃也因后宫巫蛊案吊死在自己殿中。 自此,魏皇后在宫中一枝独秀,在太子出生后,朝中大臣纷纷请奏将当时的魏妃封后。 永平六年十月,圣人正式册立魏氏为皇后,其年三岁的太子为新的接班人。 那她的两个姐姐呢? 新城当时年纪小,只隐约记得好像两位姐姐送去封地,好好地呆在庄子里了。她手心捏了一把汗,母后也太过妄为,两位公主在不在自己的庄子中,难道没有人查探吗?只需派人一问…… 不,不能去问。也许今日那神秘人正是打了要她出头的幌子,其实他并不知道是谁。但是若她此处有动静,无需结果,神秘人也能看出些许端倪。 新城举起玉碗在月光下细看,琥珀色的酒液泛着光泽,她忽然觉得人各有苦楚。这宫苑深深,不知埋藏了多少不能见光的阴私算计。 她暗下决心,不能坐视不管。若真是姐姐,她为人子女,也要规劝皇后走上正路,不要残害血亲。便是看人不顺眼,不留在宫中,也好歹给她们一个归宿。 过了几日,她再探一次密室,欲确认二者身份。临行前,她心下临时起意,带了一些放在桌案上的点心过去。 她命人在玉堂殿等了许久,才发现送餐的人极为懈怠,每日不按时辰,且未一日三次送餐,送的……还都是些猪狗不如的食物。她心下生气宫奴惫懒,却下意识地,不去想后面的原因。 到得地方,果然是那位姐姐。 她心下不知是悲哀还是伤戚,姐姐被锁链锁在床榻上动也不能动,面容枯槁,形容憔悴。形似淑妃的鹅蛋脸瘦出轮廓,看着令人心下不忍。 她上前表明来意,只收到冷嗤一声。 她心下不忍,柔柔劝说:“姐姐,我母后为人宽宏,如今定是被仇恨蒙蔽双眼,做下这等错事。你放心,我回去必定规劝她,让她将你放出来。” 那姐姐一开始还面带麻木地听着,后头竟是放声大笑了起来,新城还在懵懂间,就听得姐姐嘶哑的声音响起,慢慢地对她说, “你母后真将你护得很好,许多密事都不让你知道罢?你可知王皇后之冤?还有我母妃的无辜惨死。挡着她的路的人都要死!更何况我这小小孤女。虽有父亲,胜似没有。” “她的手不仅在后宫。太子出生后那些为她说话的朝臣……你以为全是发自内心吗?可笑至极。” “你走吧,往后不要再来了。”说罢姐姐自嘲地一笑,“想必你也不能再来了,你以为你母后不知道你来这里吗。” 而后,不管新城再说什么,姐姐都不发一言了,只冷冷地望着床顶,不知她在此望了多久。 新城无奈,只悄悄退了出来。走到门口,她将机关复位,一转身发现一位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魏皇后正端坐在庭院,静静地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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