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起了小雪。 入冬不久,一片片小雪花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到周宪张开的掌心里。她站在窗前,院里的荒草得了冬装,瞧着居然也有几分晶莹可爱。 屋里久违的热气腾腾,南角里放了一个火盆,桌上的暖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猪肉烫呼呼的香气钻进鼻子里,熨得心头也是暖暖的。 李氏下了大功夫,不惜自掏腰包,从灶下殷勤地弄来一份暖锅,配上一大碗猪肉,冬日里菜蔬少,只有嫩嫩的白菜心配着送了过来。饶是如此,也已算得上主仆二人极难得的一顿美味。 翠姑忙着布置碗筷,把菜弄熟,先给周宪装了满满一碗,才叫道:“小娘快来吃!” 可等她把破了漆的三腿木凳子擦了两遍,也不见窗边的人坐到桌前。 翠姑直起腰,疑惑地望去。 扬州的雪,总是格外温柔,落下也是悄然无声的。周宪掌心的一小片雪花被体温融化,她神情萧索,目光不知飘在何处。 小小的人儿站在椅子上,遥望远方。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翠姑还要再叫,只听门外扣扣三声响动,便传来李嬷嬷谄媚的声音:“姑娘开开门,老奴送了点酒来。天冷,小娘喝了暖暖身子。” 翠姑恼了。哪有小孩子喝酒的道理。 可周宪却道:“把酒拿进来吧。”她开口,翠姑自然千依百顺。遂开门,却不让李氏进屋,只拿了酒,匆匆点了点头就关上木门。 耍惯了威风的李氏吃个闭门羹,也不敢恼,还对翠姑连连赔笑。 她一边烫酒,一边高兴地说:“现今真是吐了一口气,小娘当真厉害得紧,三言两语就让李嬷嬷不敢造次。” 周宪却蔫蔫地提不起力气,连碗里的猪肉都吃不动几块。 “小娘怎么不吃?” 酒烫好了,翠姑倒好酒,只在碗底浅浅铺了一层,推给周宪,道:“小娘不能贪杯,喝一口尝尝就好。” 周宪仰首,一饮而尽。 她从未喝过这般粗造的酒。 酒液入喉就是十分的辛辣,也带来十分的痛快。 前生多少姹紫嫣红,荣华富贵尽享,却不如在风雪夜里,这一杯浊酒来的叫人痛快。午夜梦醒,她到底是孤苦无依的张妞妞,还是叱咤朝堂的周鹤林?又或两者皆是。 人生底事,似暖还寒天,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小孩子不胜酒力,醉醺醺地问道:“翠姑,如今年号是?” “哎呀呀,小娘怎么问起这个了,”翠姑思索了会儿,“想是元朔十年了。” 十年了! 她的仇人,她的恩人,她的挚友,不知还有多少留存于世。 周宪惨淡一笑,骂道:“我日你个姬镜,老子辛辛苦苦给你当了一辈子差,你倒卸磨杀驴得利索!” 姬镜是梁元帝的小字,翠姑自然不知,却也被她唬了一大跳,急忙去扶:“小娘怎么了?” 小姑娘颊上生靥,杏眼亮晶晶的,对她说:“没什么,我骂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翠姑正纳罕着,一个走神,右臂上就挂了一个小醉鬼。小醉鬼痴痴笑着说:“翠姑,万贯家财,如意郎君,你想要哪一个?我都给你办到。你真心地对我好,我送你一生富贵。” 暖锅的香气缭绕在二人身边,屋外风声呜咽,屋内温暖如春。翠姑的视线渐渐模糊,她温柔地抚上小姑娘的发心。 “翠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妞妞平安。将来找个小相公,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找个小相公?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周宪醉眼惺忪,大笑出声。 “翠姑,我娘是谁?” 酒足饭饱的二人依偎着坐在床沿儿,翠姑轻轻晃着周宪哄她睡觉。闻言,她先愣了愣,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小娘大了,翠姑不能再瞒着你了……” “姨娘的出身不好,累得小娘不被大人看重,可你千万不要怨她。姨娘为了生下你,连性命都丢了……” 张妞妞的生母,原是金陵河畔楼外楼里的姑娘。说是姑娘,其实不过一个供人玩乐的妓子。因着比旁人生的好些,得了鸨母的看重,才有幸清清白白地长大。 也因她长得太好了,玉雪玲珑的,鸨母对她格外不同些,竟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格。 那年扬州知府张志文还只是一个清俊书生,在花船里偶然见到了她。书生妓子,一段风流往事自不用提。鸨母哪里舍得这尊从小养大的金娃娃,干脆拒绝了张志文上门。 妞妞的生母伤心欲绝,不惜绝食相逼。毕竟亲生女儿似的养了十多年,鸨母狠不下心□□她,只得便宜了张志文。 翠姑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缓缓道:“姨娘当年那个模样……她冲别人略微笑笑,便是铁打的人,石头做的心都要被她融化。” 二百两雪花纹银,就能把这天仙模样的清白姑娘娶回家。鸨母心疼得吃不下饭,谁料张志文居然不同意。倒不是拿不出钱来。只因彼时张志文已有妻室。他娶的是前一任扬州通判的独女,和妓子有些什么,怎么敢声张。 张志文怕他的风流韵事传到夫人耳朵里,更怕被一个妓子缠上。原本你情我愿的,何苦非得要一个名分呢? 于是连夜跑了。 鸨母乐了,屁颠颠儿地去找她。谁料推开姑娘家的闺房,没人。 她也跑了。 张志文那个冤呐,他真没想拐带楼外楼的姑娘。鸨母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法。自己手底下的姑娘私奔外逃,只能怪平日太宠爱她,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个胆子跑出去。 金陵到扬州可不是段小距离,张志文回到家中足有三月,才听闻有一个孤身的丑陋女子在四处打探他的住宅。 她一路乞讨而来,涂花了脸,装成哑巴,只盼望与情郎长相厮守。 这般天真幼稚,真是可怜又可笑。 “老爷恼了姨娘……”翠姑攥着帕子,叹道,“原想赶她出去,可姨娘已有了身孕,只能留下她来。却连个正经名分也没有,关在这小院里,打发两个奴婢了事……” 本朝对女子虽然宽容,可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却是不容更改。何况妞妞的生母是乐籍,又摊上个无情的郎君,连妾的名头都落不着。 苦了她生下的孩子,长这么大连顿猪肉都没吃过。 “我娘叫什么?” “姨娘从来不提。她说既然出了楼子,从前的名字自不能用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也记不清了。姨娘仿佛说过,她并不是鸨母从外头买回来的,而是有一年元宵节灯会上和家人走散了,被她捡回来的。可惜那时年纪小,连家里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儿都忘了。” 翠姑起身,在东南角的破木柜子里好一顿摸索,总算找出一方小小的旧丝帕。 “姨娘逃出来时,就带了这件东西。她心里只怕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亲人相见,可是没想命竟这般苦……” 翠姑哽咽着说:“小娘以后出了阁,也记得替姨娘打探打探,不枉费她痴痴盼着。” 周宪接过那张丝帕。 过去这么多年,天水碧的帕面上勾出几道生丝,绣着的蝶恋花图样也老旧不少。下角有一个精心勾勒的“蕙”字。 翠姑打了个哈欠,道:“说了这么多,怕已三更了,小娘睡吧。” 她替周宪铺了被褥,又端起油灯走了出去。 漆黑黑的屋子里,只剩下周宪。 她乖乖盖上被子,却睡不着。伸出手,食指在床沿有节奏地敲打着。 咚、咚、咚—— 这般大胆而有情义的女子,被人辜负,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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