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王子安十一岁。    十一岁的王子安,已是龙门一带小有名气的才子,也是龙门大部分书香世家教训自家小孩时常用到的“别人家的孩子”。    薛皓也在其中。    这天,窗外寒风凛冽,王子安正在暖阁里绘描着一幅丹青。这幅众仙贺寿图是给祖母祝寿用的,王子安嘱咐侍女红叶磨好墨,闭目沉吟一阵,缓缓运笔。    笔势洒脱自如,修长的手在洁白的纸上起起伏伏,如蝴蝶踏香轻舞,又如雏燕上下翻飞。时而轻挑,时而重抹,时而顿点,时而走蛇,如武林高手一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把一旁的两个侍女红叶和青荇看得拍手叫好。    王子安审视着手里的画,似乎还缺点什么。略一思索,嘴角扬起弧度。他提笔正准备点上那点睛之笔——伴着一阵丁零当啷的玉佩撞击声,窗外倏地蹿进来一条人影,不偏不倚扑向王子安的后背。    古代男子的佩玉分为左右两组,所谓“佩玉必双”就是这个意思。这玉佩挂在男子身上本是起着规范礼仪和自身涵养的作用,以悦耳的撞击声提醒佩玉男子行止必须从容适度。走快了,佩玉的撞击声非但不悦耳,而且很乱;走慢了,力度不够,佩玉就不会发出撞击声;只有不疾不徐,从容适度,佩玉才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世家子弟从小便被提示规行矩步,以佩玉的声音为度,不可发出嘈杂之声。    听见由那上等材质制成的玉佩发出这如乱麻般的嘈杂声音,王子安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暗叫一声糟糕,闪身便躲。    谁知那黑影打定主意要闹他,见他往旁边躲,如影随形跟上,终于不偏不倚跟他扑了个满怀。    王子安手中的紫毫被来人撞得一歪,飞到桌上,不偏不倚正落在画中央。    来人正是薛皓。    薛皓家世显赫,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作为家中最小的男孩,自然是被千人捧,万人疼的。正因如此,也造成了他飞扬跋扈的性格。    这孩子走在城里都是两眼朝天,嚣张至极。拳打老人,脚踢幼子,不敬老,不尊贤,犯了错也不用怕,反正有人给擦屁股。过往行人见他就绕,摆摊小贩见他就躲,江湖人称龙门小霸王。    这个小霸王薛皓,平时乖张暴戾,谁都看不上眼,唯独对长辈们口中的榜样王子安马首是瞻。王子安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喧闹不已的小伙伴,可后来,被薛皓缠着缠着——也就习惯了。    薛皓没心没肺,常常和王子安动手动脚,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王子安从不介意。    只是这一次,他似乎闹得太不是时候。    王子安少年老成,从小便是如此,但此刻看着画上的那一大团墨迹,忍不住蹙起了修眉。平时总是一副清隽雅淡的表情也难得地带上了怒意。    可惜薛皓从小就没有看过谁的脸色,也从来没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见王子安木木然没有反应,他又一手从背后绕到他颈前,做出一个“勒”的动作,口中玩笑道:“王勃,你发什么楞呢!”    王子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耐道:“滚。”    薛皓从未受过他这么重的斥责,连以前和王子安玩闹,失手打碎了价值不菲的砚台,他也只是一笑带过。    而眼下这幅练手的习作,难道比那砚台还值钱?    红叶和青荇也是第一次见到一贯温文尔雅的少爷动怒,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薛皓犹自还未转过弯,挑眉道:“做什么这么大肝火?”    王子安低喝一声,也顾不得腰间佩玉发出的[请注意动作幅度]的提示,飞身扑上,一把将薛皓推到地上,骑上去提拳就打。    薛皓文采平平,对拳脚武功倒是有些兴趣,冷不丁脸上挨了重重一拳,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掀开王子安,反骑上去,也是一拳招呼上来。    两人就这样你一拳我一拳的互相招呼着,一旁的两个侍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来拉架。    十一岁的少年虽然还未成人,但是力气确实不小,更何况打急了眼,两个弱女子如何拉的住?王子安和薛皓各自挣脱了红叶和青荇,又扭打到一起。    暖阁里顿时打的打,拉的拉,大呼小叫,鸡飞狗跳。    平日里清净安逸的王府忽然起了这么大的动静,阖府上下都惊动了。    薛皓的父亲薛永毅很快便得知了这个消息。碍于是自己宝贝儿子先犯的错,既不好发作,又因事务繁忙不能(其实是因为不好意思亲自前来)前来赔礼道歉,于是遣了大儿子薛坊带了礼物前来,意思就是给你们家道个歉,这事就这么过了,以后大家见面还是朋友。    王子安的父亲王福峙便受了礼,两家大人就这样把这事平了。    孩子这边却不好糊弄,两人从见面就掐到互不理睬,坚持了大半月,最后薛皓还是先低头了。    “喂,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薛皓毕竟还是小孩心性,被王子安晾了半个月,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的他简直快憋疯了。    王子安早就消气了,那墨迹他早已用巧夺天工之笔改成了一只仙鹤,画也已命人装裱好送给了祖母,获得老人家的连连称赞。而此次故意给薛皓脸色瞧,不过是让他长个记性,不要再随意开那些无谓的玩笑。    如今薛皓果然忍不住先败下阵来,也在王子安的意料之中。他故意冷冷道:“薛公子何错之有?”    薛皓曲解了他话中的意思,委屈地涨红了脸:“那你还不理我!”    王子安觉着好笑,道:“我不理你吗?什么时候的事?”    薛皓委屈道:“方才!之前!还有……”    王子安笑着挥了挥手:“你也说是方才和之前了,现在已经好了。”    薛皓这才展开委屈巴巴的脸,嘟囔道:“那就好。”    王子安隐了笑意,正色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薛皓方才认了输,此刻觉得甚没面子,犟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啊?”    王子安故意道:“没事的话,我有点累,先去午睡一会儿。红叶,青荇,送客。”    逐客令一下,薛皓没招了。他伸手挥开二人,上前道:“哎呀我的好哥哥,我错了,我找你的确有事儿。”    薛皓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王子安看他鬼头鬼脑的样子就早知他肯定有事。停下脚步道:“说吧,什么事。”    薛皓神神秘秘道:“我家下人近日在琵琶山的悬崖上发现了一个大山洞。”    王子安听了,并不觉得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道:“山洞?那有什么稀奇。”    薛皓神秘道:“听说那里是以前隋朝余孽的藏身地,里面有好多宝藏呢!”    王子安侧身往旁边美人榻上一躺,阖上双眼道:“宝藏?”    二人家里都是当地名流,并不十分缺钱,宝藏对于王子安来说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    薛皓岂会不知,但他就是闲的蛋疼,加上少年的心性本就喜爱探索未知世界,见王子安不感兴趣,又信口胡诌道:“听说墨家二十四长卷也在里面!”    王子安倏然睁眼道:“当真?”    薛皓道:“真千万确,骗你是小狗!”    墨家是战国时期的哲学派别,诸子百家之一,与孔子所代表的儒家、老子所代表的道家共同构成了汉民族三大哲学体系。    而墨家二十四长卷则是在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及后世各种战乱中由于一个神秘组织的保护而逃过一劫,历经千难万险而保存下来的一套集治国方略、哲学思想、民生体系、自然科学研究为一体的著作。    相传前十五卷为墨翟所创,后九卷为后世补充完善,卷卷经典,可说是上下几千年来理论体系的集大成者。内含四个部分:兼爱、非攻、节用、明鬼,而这部经典著作由于汉朝的为儒独尊、秦代的焚书坑儒,除了被这个神秘组织保存下来的二十四卷孤本,其余珍本善本几乎已经绝迹。    王子安的父亲王福峙年少时遍游祖国河川,曾因机缘巧合得到其中三卷,王子安看过之后,啧啧称奇,始终觉得仅仅三卷简直如同管中窥豹,隔靴搔痒,意犹未尽。心心念念,总要寻得剩下的二十一卷才好。    薛皓从小和王子安玩到大,怎么不知他的软肋在哪。为了忽悠王子安一起探险,他这次也是拼了。探到宝藏便罢了,若是运气不好什么也没探到,那也是下人的情报有误,和自己无关。    薛皓眼角瞥着王子安,脸上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要是不去,那我可自己……”故意拉长了语调,作势要走。    “一、二、三!”薛皓在心里数着,数到第三下的时候,果然听见王子安喊他。    “等等。”    他嘴角立刻挂起了笑容,转身熟稔地勾住王子安的肩膀:“这就对了嘛,还等什么,快走!再晚那二十四卷可就长翅膀飞啦!”    王子安拂开他道:“等我和母亲禀报一声……”    “还禀报个鸟啊,再不出发天都黑了,走吧,我保证在天黑之前送你回来!”薛皓拽起王子安的袖子,不由分说便向外走去。    王子安虽觉不妥,但想着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儿,况且平时要去哪玩,母亲也不曾拘着自己。    想到这里,他在玉佩丁零当啷的抗议声中挣脱了薛皓的爪子,正正衣冠,从容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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