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娘正对着屋门而坐,跪坐,身前的案上放着一个白瓷罐。 郑婷一进屋,就听杨五娘道,“你不是之前答应我替做一件事吗?我现在想好了。” 郑婷脱口便道,“不会是要我当你的面喝药吧?我下午才喝过!” 说着笑着也在案旁坐下,胡坐。 杨五娘斜她一眼,“你碰了头,难道连脑子也坏了吗?瞎说什么!” “那你伤着还巴巴地跑来我这里又是做什么?红笺可是跟我说了,是因为中午我没过去西院呢。若不是喝药的事,”郑婷单手支在案上,托着下颌笑睨过去,“难不成还是你是想我了?” 不等杨五娘反驳,便又笑道,“我可当不起的。” 杨五娘被她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将案上的白瓷罐朝她一推,道,“这是我姑母送你的。” 陈述句。 郑婷往罐子里看了眼,“是啊,椴树蜜呢,可难得的,你不喜欢?”又打趣道,“还是吃醋了?是吃我的,还是吃你姑母的?” 杨五娘被那副她无赖样惹得哭笑不得,只骂道,“郑三娘,你能正经些嘛!” 郑婷收了笑,抬了抬身子,将腿坐于身下,正襟危坐起来,“五娘请讲!”说完却又朝杨五娘眨了眨眼,“这样如何,够不够正经了?” “随你如何吧!”杨五娘被她弄得没辙,只得自顾道,“今上喜食蜜蟹,这椴树蜜是皇家贡品。阿翁曾因功受赏,赏赐中便有这个,这个瓷罐我认得,是当日在阿翁处见过的。” 郑婷这才收了笑,她之前就觉得蜂蜜在古代就稀少,更别提椴树蜜了,杨姨娘给她送的吃食虽然后世看来简单,但放在当前这个时代,必定是极罕见的,不想居然是贡品。 心想,幸好没有让红笺丢了,不然不是浪费,而是私丢贡品了。 “五娘是想我以后都不收你姨娘的东西吗?”郑婷问道。 杨五娘却是摇头道,“不,你要收。” “为什么?” 杨五娘不答,却追问道,“送来的东西里,是不是还有一罐大枣?” “我差不多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郑婷笑道,对玉书道,“去把之前收起来的东西都取来。” 不多时,玉书便将罐子一个个摆放在了案上。 杨五娘虽然知道姑母应该赐了不少好东西给她,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一时也瞪大了眼。 郑婷将放大枣的罐子捧给她,“这枣我看得一般,有这么好吗?居然让你把约定都用了。” 杨五娘接过陶罐看了眼,满是欣喜,然后一脸“不识货”地看她,“这可是伊吾国的香枣,你居然说它一般?” 伊吾是现在的新疆哈密,隋炀帝打吐谷浑前,都是附属于西突厥的,因为西出之路上有吐谷浑和西突厥两座大山压着,汉时的丝绸之路在此时其实已经中断很久了。 这一罐干枣看着普通,却是顶着塞外各部族与沙匪的抢掠,经人护着行了千山万水才被送到了这里。 郑婷先前是拿来跟现代的若羌大枣比较才说一般,可在知道这罐干枣的来历后,倒也郑重起来。 “这枣五娘也是在阿翁家里看到过的?”郑婷问道。 “阿翁家里哪里有,”杨五娘摇头道,“是裴公年节时托人从张掖带来送于从祖的。从祖向来疼爱姑母,而姑母自小又喜吃甜食。” 郑婷笑道,“那今日可就便宜你了。” 杨五娘看她一眼,“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行行行,是我欠你的。”郑婷笑道,复又板脸严肃道,“背后的伤可好点了,你昨天可还下不来榻,今天竟然就到我这来了,不碍事吧。” 杨五娘却道,“小时候也没少挨阿耶的打,这点伤我还没瞧在眼里。” 郑婷却是看向她的婢子,“你家娘子今天早上和中午的药都喝了吗?” 婢子慌忙道,“都喝了的。” 郑婷点点头,“这就好了。” 杨五娘却笑她道,“你这是替我姑母督着我啊?” 郑婷却道,“我是替你自己督着,身体坏了可不关你姑母什么事。” 杨五娘不说话了,半晌才道,“之前的约不作数了,但这枣我拿了。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便是。” “真的什么都可以?”郑婷眼前一亮。 杨五娘却是一副“你果然有事求我”的眼神看她,“说吧,要我做什么?” 郑婷看了一旁的红笺,道,“还是等你伤好全了再说吧,你现在可做不来的。” 万一现在说她想学骑马,让红笺这丫头听了一定又炸毛了。 “也好。”杨五娘道,“那五日后你来西院里找我。” “五日便能好了?” “你当我是你吗?”杨五娘道,“坠个马都能昏三天三夜!” “嘿嘿,”郑婷厚着脸皮笑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弱比西子胜三分’,就是形容我这样的。” 杨五娘道,“我看你是脸比牛马厚一层才对。”说着倒也不做多留,起身要走。 “诶,等等。”郑婷赶忙上前拉住她,将装有葡萄干和核桃的两个罐子塞到她手里,道,“拿着路上吃。” 杨五娘刚想说“我不喜食这些”,却见郑婷一个劲地冲她使眼色,只得拿了。 临走问了句,“明日可来西院喝药?我倒是想看看你的药是有多苦。” 郑婷笑道,“来,一定来的!” ———————————————————————————————————— 待送走了杨五娘,她才指着案上剩下的瓶瓶罐罐道,“将这些再收了。”表面波澜不惊,内心肉痛不已。 “是!”玉书上前收拾。 红笺道,“娘子可饿了?是否要用食?” 现在才过了未时没多久,四点都没到呢,怎么就吃晚饭呢。 “我先写点东西。过会儿再吃。” 红笺道,“那婢子替娘子研墨。” “行啊。” 郑婷整了整自己臂上的帔帛,走到直棂窗旁的书案前,看了眼山形笔架上搁的紫毫笔,瞬间就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本是想将今天所学的制图法结合自己的等高线绘图,将吴郡记中的钱塘县图志画一份的,可她忘了这里的人是用毛笔写字的! 红笺取了松烟墨,在青瓷六马足砚上加入些水,便细细研了起来。 等红笺研好墨后,郑婷道,“你先下去吧。”便将人遣退了。 等人都走完了,郑婷才润笔沾墨,在楮皮纸上落笔涂鸦了起来。 虽然她尽量握牢笔了,可手还是忍不住抖,写起来的字歪歪扭扭的。 大学以后她就不怎么写字了,基本上作业论文什么的,能打印版的,她都直接在文档里打了,再拿去打印店拷贝。 想起来好像只有入党申请书是手写的,那时候还觉得用中性笔写字麻烦,写错了不好改呢。 可现在,她好想念她的中性笔啊…… 用不惯毛笔,一开始画图经常出错,但为了节省纸张,即使错了也在上头继续画,就当练手了。 等红笺进来,提醒用饭时,她才慌忙将五页被她涂得乌黑的纸收了起来,塞到一个角落里,并叮嘱红笺“千万不可动!” ———————————————————————————————————— 第二天一早,郑婷依旧偷偷溜去了书房看书,依旧是看地理图志,只是这次一边看一边也学着作图。 毛笔依旧不顺手,但她也不想做什么炭笔出来,一来是麻烦,二来她也不觉得在这个时代标新立异有多么好,而且以后总要学写书法的,总不能一辈子不用毛笔写字,既然如此就当练手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让厨房直接把午食送去了西院,连着汤药一起。 与杨五娘分案而食,郑婷觉得杨五娘在某方面比她更士族贵女,比如坐姿。 她虽然也会正襟危坐下,但坐不久,一会儿工夫又恢复胡坐了。但杨五娘却不一样,从婢子布膳,到最后吃完,都一直保持着身正背直。 不过等到了吃药的时候,她便没之前那么端得住了。 换了她的药浅尝了一口,杨五娘皱眉道,“这东西……你是怎么喝下去的?” 郑婷笑道:“用嘴喝咯,难不成用鼻子啊。” 杨五娘这次却没说她不正经,只是上下打量着下她。 郑婷摸摸自己的脸,“你这样看我,我脸上还长花了不成?” 杨五娘这才收回目光。 用过药后,让红笺下去取点水果来,郑婷却径自到了装葡萄干的罐子前,伸手掏了一把。 杨五娘笑看向她,“我就知道你送我是假,自己偷吃是真。怎么这种事还要瞒着你的婢子?” 郑婷一边往嘴里送葡萄干,一边道,“红笺心里也是为我好的,只是有些成见不见得那么容易放下。我还是让她少说我几句好。” 杨五娘却是走到她身边问道,“这么说,你是放下了?” 郑婷反问,“不然呢?我这不正吃着吗?”说着摊掌递过去,“你不来点?” 杨五娘摇头,“我不喜食这些。”又看了眼核桃道,“这个你不吃?” 郑婷笑道,“这个我还真是送你的。” “送我?”杨五娘道,“你又不知道我爱不爱吃,你就送?” 郑婷却笑道,“这个是配枣吃的。”说着又四下看了看,“那罐枣呢?别说一个晚上你就吃完了?” “没吃呢。”杨五娘却是亲自从柜中将罐子捧了出来。 郑婷上前就开了罐盖,从罐子里取了一颗大枣出来。 杨五娘一声“你!”刚出口,就听郑婷问她“有小刀吗?” “取我短剑来。”杨五娘只得对边上人道,然后问道,“你做什么?” “教你一种新奇吃法。”郑婷却是将枣先放在了案上,然后拿了个大核桃剥了起来。 干核桃壳硬,她一时掰不开,又见杨五娘房中书案上砚台簇新,一点都没用过,便取了砚台对着核桃一拍。 核桃对半裂开,郑婷轻松便将半颗核桃肉取了出来。 此时婢子也拿来一把镶金匕首,郑婷抽了匕首,小心将干枣从中剖下,也不到底,只是将核挖了出来。 她将半颗核桃肉夹于干枣中,送到杨五娘嘴前,“尝尝看,可香了。” 这种核桃枣的吃法,郑婷第一次吃到还是从大学室友那里,从此之后她就成了三只松鼠家的死忠粉了。 杨五娘将信将疑,将核桃枣吃进嘴里,细细咀嚼,果然眼睛一亮。 郑婷笑道,“好吃吧?如果再夹几颗葡萄干就更好吃了,可惜你不吃。” 说着又要从罐中取枣,杨五娘却一把将罐子拿开了。 “一颗就够了。”她说。 郑婷有些哭笑不得,“你还真是小气啊,又不是我自己吃。” 说着将案上还剩的半颗核桃肉拿过去道,“你看,这还剩下半颗核桃呢。不吃多浪费。” 杨五娘却是拿了那颗核桃肉直接塞进了郑婷嘴里,道,“这样就不浪费了。” 然后又将干枣罐子小心藏进了柜子。 郑婷嘴里嚼着核桃仁,琢磨着道,“这枣子你是打算送给什么人的?” 杨五娘却板正脸道,“东西既然已经是我的了,我送人还是自己吃,都是我自己的事。” 这便是默认了啊。 郑婷走过去,拿手肘支了支她,笑问,“是哪家的少年儿郎?” 杨五娘瞬间红了脸道,“你瞎说什么!” “我的确瞎说的,你别急啊。”郑婷道。 杨五娘翘了下巴道,“我才没有急呢。” 郑婷见状,继续打趣,“所以说这个‘干枣郎君’到底是何人啊?” “你还说!”杨五娘作势将葡萄干的罐子举了起来,“再说我可就要扔了。” “别别别!五娘饶命,丢不得丢不得啊!”郑婷这才真正讨饶道。 杨五娘被她气笑道,“你也知道怕啊?” 郑婷挠了挠自己的眼角,嘿嘿笑道,“民以食为天,这天都要塌下来了,我能不怕吗?” “行,可把你的天捧牢了。”杨五娘却是将罐子丢给他。 郑婷小心接住,又从里头掏了一把出来吃,罐子则放到了案上,“我的天啊这些日子就先寄养在五娘这里了。” “寄养着吧。”杨五娘说着,又问道,“倒是你昨日想让我做什么?” 郑婷往屋外看了眼,见红笺尚未回来,便道,“我想学骑射。还请五娘教我?” 杨五娘倒是有些意外,“还没摔怕?” “怕,可劲儿怕!”郑婷却上前挽了她的手道,“可这不是有个好师傅在吗?师傅这么厉害,怎么会让徒弟摔到呢?” “行吧,骑马我教你。”杨五娘道,“但射箭我可不教。” “为什么?”郑婷道。 杨五娘单手拎开她的小细胳膊,“就你这样,拉得开弦吗?怕是连十斤的弓都用不了。” 自己有这么废吗? 虽然很委屈,但想着能学骑马已经很好了,什么事都急不得,还是慢慢来吧。 便道,“那我们何时学骑马?”说着看了看杨五娘身后的伤,“要不,等十日之后?” “不用!四天后就可以了。”杨五娘道,又问她,“你有相熟的马吗?你之前骑得那匹母马性子太烈,让人牵着还行,拿来学骑马就算了,除非你嫌命长。” “没有啊,那怎么办?”郑婷道。 杨五娘想了想道,“要不到时候去府上马厩看看,给你挑匹温顺老马吧。” “行吧。”郑婷虽心里还是想骑高头骏马的,但考虑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只能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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