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婷快马加鞭回到郑宅,下了马直接跑去了阿姥的正屋,刚要进去就被嫂子拦了下来。    崔氏道,“阿姥刚歇下,别进去了。”    然后崔氏看着她一身的胡袍,道,“去汜水喊你的人刚走,你这是自己回来的?”    郑婷道,“我先前和杨五娘在田村附近行猎,邢伯说的。”    崔氏点头道,“也是巧了。”    郑婷忙问道,“阿姥她怎么了?怎么就突然感染风寒了?”    崔氏道,“昨日下了雪,阿姥说想看,便让人扶了在窗口处多站了会儿。谁想当晚就发起了热来。”    郑婷道,“那大夫来看过了吗?怎么说?”    崔氏道,“许大夫昨晚便来了,开了药,喝了,也发了汗,可就是不见好。”    郑婷急道,“不是所有风寒病症发了汗都会好的,这个许大夫真是半罐水晃荡晃荡响!”    因为先前让许大夫给她大哥看眼睛,就见效不大,郑婷对他实在没啥好印象了。虽然就当时的整体医疗水平来看,这个许大夫比一些地方的大夫都要高明许多,至少有不少大夫连让病人发汗的药都开不出来。    崔氏道,“不可这么说,许大夫也是用心在治了,而且郑州里,还无人能比他医术更好的。”    郑婷问道,“那东京呢?东京总有医术高的大夫吧?”    崔氏道,“一般市井的大夫,都差不多,真要说起来,也就宫里太医署的太医令、太医丞医术高明些,但那是给皇帝治病的,总共也就四个人,又怎么可能给阿姥来医治呢。”    郑婷道,“阿耶不是在东京朝集吗?可以让他求求今上,也许……”    “三娘!”崔氏突然叫停了她道,“有些事情还没过去,不能让舅舅去求今上的。”    郑婷楞在了那里,她也是一时急了,居然想让阿耶去二广的眼前转,她们家的情况,本来就特殊。    郑婷只得道,“那阿耶那边,有人去通知了吗?”    崔氏道,“我不敢瞒着舅舅,郎君今早已经快马赶去东京的都邸了。”    大哥已经去通知阿耶了啊,那就好。只是不知道阿耶抽不抽的开身。    郑婷有些不敢问,但最后还是说出口道,“嫂子,你看阿姥这次的病,真的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阿姥上了年纪,许大夫又说这病来的凶……” 崔氏说道,然后对郑婷道,“三娘你也不要急,一切等你阿耶回来做主就行了。阿姥如今刚睡过去,你也回屋里休息一会儿,这边我看着就好。”    郑婷道,“嫂子,我跟你一起守吧。”    午时的时候,元氏醒了过来,在郑婷和崔氏的服侍下食了小半碗的羹粥,喝了药,便又合眼睡了过去。    崔氏说,“能休息会儿也是好的,昨晚一夜都在咳嗽,也没睡着过,现在好歹能歇会儿了。”    郑婷给元氏敷了凉布巾,每过一刻钟就换一次,中午的这碗汤药下去,不知道是昨晚已经发过汗了,还是体虚的原因,倒是没有再出汗的迹象。    下午的时候,因为昨晚崔氏守了一夜,郑婷便让她去休息一下,崔氏虽然不太愿意,但想着晚上可能还得守夜,便回了自己的屋子,走前交代秋华和春实两个婢子轮流守着,一旦有事立刻去叫她。    郑婷以前奶奶去的早,在她爸爸还小的时候就没了,爷爷抛下她爸爸,在别的地方又新娶了妻子,有了子女另组了家庭,因为隔着省,跟她家也不怎么来往。至于外公外婆那边,也是更疼小舅舅生的表弟,对她的弟弟到也是好的,只是对她一般。她还记得小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表弟的玩具青蛙,被表弟告了状,外公就举了拐杖狠狠一棒打在了她的背脊上。    那时候的拐杖是腕粗的木头做的,刻成了长寿竹的形状,打在背上时,木节的凸处能直接打进人的肉里去,后背一下就一根棍印,一天不到红印就变成了黑印,边上青紫一片,她不敢跟爸妈说,晚上睡觉时也都是侧着睡的,过了很久才好。    从那以后,她再去外公外婆家时,就只是看着弟弟和表弟玩耍,自己就在边上站着,电视也不跟他们抢,当然,也是抢不过。    先前去见元氏的时候那么紧张,其实也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和老人相处,她知道古人重男轻女比现代人还要厉害,也知道自己有兄长,兄长还有个儿子,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出了错,被长辈责罚。    但元氏对她却是极好的,这种好甚至不亚于她的侄子郑丛。    冬至那日郑丛从大兴回来,当时田村献上了一只乌鸡,嫂子炖了汤送去了元氏那里,元氏却叫人给她送来了小半碗鸡汤和一只鸡腿,而郑丛却是没有的。    虽然这年头乌鸡是作为滋补品,主要还是女人吃的,但元氏在冬至日这天,只给她这个孙女赐了食,她却记在了心上。    就算是之前因为三只的事情生了她的气,也因为她实在喜欢三只,元氏最后也没有下硬命令不让她养。她平日经常送炒菜过去孝敬元氏,元氏虽不像她嫂嫂崔氏一样,一得了什么就回谢过来,但有了好东西时,也总忘不了她。    曾经精神瞿烁的老人如今却气息奄然地躺在床上,这让郑婷心里难受起来。    先前就觉得这年头的医疗条件差,连近视眼都治不了,可如今阿姥的病一起来,她才认识到古人在生死上恍然无助。    替阿姥又换了一次额上的布巾,郑婷坐在元氏的被铺前,侧过头偷偷抹着眼角。    “三娘,”元氏却醒了过来,虚弱地唤道。    郑婷忙侧过身,扶着她的手道,“阿姥,你醒了,我在的。”    元氏却是看了看屋中,问道,“继伯呢?”    郑婷道,“阿耶还在东京,大哥今早已经去了,阿耶他明日就会回来的。”    “唉,我都忘了,大郎在东京,朝集呢。还没回来啊。”元氏叹道,然后和郑婷道,“你们,别去了,别让大郎,担心。”    郑婷道,“朝集吏那么多,一个州一个州的审核过来,也许还要好几个州才能轮到我阿耶的,他赶的回来的。”    元氏却摇头道,“别去了,大郎他,不容易。”    郑婷见元氏说话断断续续,气息无力,心疼道,“阿姥你好些没有?有没有渴?要不要吃些什么?”    “吃不下。”元氏道,“六娘呢?”    郑婷忙答道,“嫂子昨晚一夜没睡,我下午的时候让她去休息了。”    元氏道,“你做的好。”    郑婷又让婢子端来米粥道,“阿姥,就算吃不下,也多少吃些吧,你中午就喝了半碗粥,这都快天黑了,不吃点食物下去人会没气力的。”    郑婷一顿好说,元氏这才应下,让婢子扶元氏靠坐在凭几上,郑婷又喂了些米粥和汤药。    许是汤药起了些效果,晚间的时候,元氏不像之前那么无力,许大夫来看了,只说药还是得像之前那么吃,只是知道元氏一天都没吃什么饭后,又另开了一副滋补的方子,让人明日煎药时一起熬了。    元氏虽有了点精神,但仍是不能久坐,酉时的时候便又睡下去。    郑婷知道病人不能老是躺着,得出去活络活络,但是元氏这个样子又如何能出去。    戌时的时候,崔氏来了正屋替换她,郑婷才回自己屋里吃了些饭,只是觉得味同嚼蜡。    想到自己昨天看见初雪,还高兴了半天,怎么就不提前想到家里的老人呢?老人本来就身体虚弱代谢缓慢,冬天时尤其要注意的。    第二天天亮,城门刚开,郑继伯就和郑权回了荥阳城,居然是一晚上没睡赶路回来的。    古代不像现代有车灯路灯,夜间行路艰难,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她阿耶身上的衣袍上还沾着霜露,便去正屋看了元氏。    郑权被崔氏拦下,他前晚就没睡,昨晚又赶了夜路,差不多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在崔氏和郑婷一起的督劝下,终于是在去看了元氏后就回屋休息了。    郑婷进屋的时候,郑继伯正在元氏跟前说话,她轻步走了过去,在边上候着,却听元氏先是怪她阿耶不顾自己的身体连夜赶路,后面却是交待起了自己的后事。    郑婷哽咽地不想听,可双脚还是立在了那里。    可能是因为见到了儿子的关系,元氏的精神明显比昨日好了许都,说话也气顺了不少,“大郎,关于身后事,我早年也同你提起过,如今再与你说一次。我祖上世代葬于北邙,待无常后,希望你也能将我寄窆在那里。坟茔不求砌砖垒石,碑铭墓志也简略即可。只是切记,须在山阳处,能正对现在洛阳城东二十里处为好。”    郑继伯道,“这个儿子一直记着,阿娘放心。”    “记着就好。” 元氏道,然后又叹道,“你阿翁当年救下了我,我也替郑家操持半生,算是还了他的恩。只是你阿耶的情,我却是还不了了,不能与他合葬一处。待到了下面,他寻不见我,怕是要怨我的。”    郑继伯道,“阿耶走前曾对儿说过,待百年后,您若是还想着回北邙去,就让儿子之后烧信于他。阿耶其实早就料到阿娘的心思了。”    元氏一时无语,老泪纵横,只是拍拍了郑继伯的手道,“大郎你们出去吧,我要睡了。”    郑婷与郑继伯一起出了正屋,郑婷道,“阿耶,阿姥为什么要归葬北邙山啊?”    虽然历代都有“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的说法,那里也的确是一处风水宝地,但这个时代哪有出嫁的人不和夫家合葬,百年后一个人葬回娘家祖坟的啊。    郑继伯道,“这个以后我会同你说的。”    “嗯,”郑婷应下,然后又道,“对了阿耶,你昨日赶了一夜的路,现在也回屋去休息会儿吧,别阿姥的病没好,你又病倒了。”    郑继伯却立在远地没有动,只是将元氏的病又问了一遍,最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然后径直往杨氏的院子走去,只是在院子门口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郑婷见他来此,猜到了他想做什么,道,“阿耶,安德王大前日去了东京了,杨纳言如今也是在洛阳城里,只是姨娘这边,你不好去,要不我去替阿姥求求她吧。”    许大夫医术不行,但宫里的太医令和太医丞也许是能治的。    可是阿耶先前都跟人家把话说清楚了,如今却又来求人做事,人家凭什么帮呢。    倒是她和杨氏还算关系良善,或许求一求的话,还有希望。    郑继伯却摇头道,“三娘,此事你别管了。”    “可是阿姥她的病……”郑婷还要说,郑继伯却打断道,“我们家欠她颇多,回去吧,我会再想办法的。”    说着却是回了书房,一早上差人送了数封书信出去,郑婷看了书信信封,有给太常卿高熲的,有给宋国公贺若弼的,有给唐国公李渊的,还有给宜州刺史张定和的。    前两个是多舌的麻烦,郑婷其实不想阿耶跟他们有纠葛,但为了阿姥的病,也只能让阿耶差人送信去。    中间那个是十几年后的大BOSS啊,没想到阿耶居然也跟这尊大神有交情,是条有潜力的大腿。只是现在这大神应该还在扶风郡养马玩吧,不是说二广登基后,窦氏劝他送马给新帝他舍不得嘛,得等到窦氏殁了之后才明白皇帝也是需要贿赂的这个道理。至于现在嘛,这个表哥可不得他皇帝表弟的喜欢,自保就不错了。    至于最后一个,名字有点眼熟,但没印象了,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看官衔也是个刺史,应该是朝集时同阿耶认识的。只是宜州不是今年刚被撤州为县,甚至并入京兆了吗?这个刺史做完今年就没有明年了吧,差人送信给他有什么用啊。    郑婷倒是想到了毗沙门,他好歹也是国公之子,说的上话,虽然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五娘那边总知道人在哪的,她二哥不就是给公子做宿卫的吗?    只是……    郑婷算是明白为什么阿耶最后不但没去求杨氏帮忙,甚至连她也不让去了。    这种事,是挺难说出口的,尤其是感情上比较尴尬的时候。    中午的时候郑婷先去正屋看了元氏,和崔氏一起服侍喂食喂药,然后又端了午食去郑继伯的书房里,劝她阿耶多吃些饭,本来看着阿耶眼角的乌青还想劝他去小睡的,但是劝不动,下午的时候,耶女两人一起去替了崔氏的班。    未时的时候,正屋的门却突然被人打了开,冷风一股脑蹿了进来,郑继伯站起正欲发怒,却见杨氏带着一个背了医箱带着乌纱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杨氏道,“人就在这,还请替我姑姑把脉看治!”    “巢太医?”郑继伯原本责备的话变成了疑问,“你何时去的东京?怎么将巢太医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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