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汀 我们抵达了鲁昂的周边地带,这座城市就像巴黎的缩影,只不过人流更窄,建筑更矮,一切挤挤挨挨,这样,城市就能够在有限的空间内容纳更多的人。 入夜时分,埃里克把榛宝还有另一匹马(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克里奥,它的皮毛颜色要深一些)安顿在马厩里。我们在一家旅店住下,订了一间房。 我突然局促不安,埃里克今晚应该不会做的吧?我……我倒是不介意,但是我还是更希望第一次是在自己家里。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或听见。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们都很累了,所以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考虑这些。像之前那样,我们背对背宽衣,然后钻进被子里,躺在对方身边。好一对奇怪的夫妇!其实,我觉得只有在做了以后,我们的婚姻才算名正言顺。我现在就想要一场实实在在的婚姻。 我们肩并肩躺着,盯着天花板。我想靠在他的胸口,但是在彼此心意互通的情况下,我对肢体接触有着万分谨慎。至少,他的伤口还在呢。 我快要笑出声了,是他的伤口令我把持住自己,虽然我确实有在害怕,我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胆小,可我就是这样。或许这种恐惧是好的,也可以说是神经质吧。我们将要迈出的可是一大步啊。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很奇怪,埃里克不在。我穿上浅绿的裙子,将发型打理得还算过得去,之后就下楼找他去了。 “要用早餐吗,女士?”前台的一位年轻姑娘问我。 我扫了眼她身后的钥匙架:“要,话说回来,你看见我丈夫了吗?” “是那位戴面具的先生吗?” “是的。”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还把您房间的钥匙放在我这儿。” “为什么出门?” “我不能窥探房客的隐私,女士,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觉得没必要等他,他八成是去买房了。 “不管他了,我要用餐。” “咖啡还是茶?”她一边问,一边拿出一本小巧的黄色记事本。 “茶。” “来一份长棍配果酱如何?” “好的,谢谢。” “稍后就好。” 我坐在窗边,朝街道望去,早晨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人,晚些时候可能人会更多,在窗边观望外面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你可以观察别人,却不会被别人发现到,以此消磨时光,享受至极。 又有一些人下来吃早餐:一对夫妇,一对父女,还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桌上放着一摞书。他们无视彼此的存在,这样就只剩我孤孤单单地,希望得到注意。 埃里克在哪里? 不久答案就出现了,埃里克走进门,要钥匙的时候转过身子,我们视线对上了,他走到我这边坐下。 那个小女孩和她的爸爸说着悄悄话,他们看向我和埃里克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知,我觉得有点恼人,但是埃里克没有觉察。也许他习惯了。在我看来,小镇上的人从来都没这么喜欢评判别人。 “你去哪了?”我抿了口茶,问道。 “四处打听。”他简短地回答。 “打听房子?” 他犹豫了下:“是啊……房子。” “怎么了?” “没事……”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独处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于是匆匆吃完了早餐,回到房间的时候,埃里克取下了面具,他脸上毫无血色。 “出什么事了?” “她还活着,”他回答的时候,身子在明显地颤抖,“噢,天,她还活着,克莉丝汀!” “谁啊?谁还活着?” “我的母亲……”他的手抚着前额,“她没死……不过她瞎了,”他恨恨地笑了下,“她瞎了!我很小心地打听了她的事,我现在后悔知道了。我希望她死,我以为她早就死了,只剩白骨,可是她还活着!那无耻的女人,没死!” “你不会是要……”为了不让别人听见,我的声音小到变成细语,“杀了她吧?” “我再也不会杀人了……不过我很愿意见证她死,我从没对你说过她的事,”他几乎是在无比愤怒地低吼,“我之前跟你讲的那些连最浅层都没触及到。” “我们不该来这,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去处……我可能还抱着一种复仇的心理。” “复仇?” “遗产。我一直都想得到属于我的,哥哥们都死了,自然,遗产就该归我。” “你有弟弟吗?” “他在南方,我会假扮成他,你还是我妻子,这样应该很容易就能骗过我母亲。” “什么样的遗产?”我疑心问道。 “估计是钱,还有那栋造给富有而庞大的家族的屋子,我要卖掉它——” “我们不需要更多的钱了,也不需要一栋充斥着可怕回忆的屋子,忘掉她吧。” “我定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些什么,”他迫切地想让我理解,“他们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没有把活着的杀光就算我仁慈了……我这样做有妨害到谁吗?” “没有……可是……” “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去那里,来吧。” “埃里克,这样做太荒谬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理由这么做。” “你没资格说这话,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我恼怒地叹息了一声:“是,我是没有资格……但我知道,你脾气很急,很不稳定,我不想让你靠近一个你想杀的人。” “我在那个他面前都表现得那么好,不是吗?” “这不一样的,他从没伤害过你——从没直接地伤害过你。” “那女人该死。” “虽然我很不乐意这样说,但是埃里克,对许多人而言,你也该死。甚至,连我也是!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我们都做过坏事,有些人做得比较多,无论如何,你所寻求的复仇绝不是正当的。” “你说你也该死,这是什么意思?” “我惹过罪孽。” “克莉丝汀,亲爱的——” “别这样,埃里克。我虽没杀过人,但是我并不完美……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审判别人。” 他食指指向我,来强调他的话:“那你尽可以找个下午亲自和她谈,看看她该得到什么样的审判。” “噢,所以只有你可以被原谅,她就不能了吗?” “那女人就是我杀戮的根源。” “也许确实是她一手造成的,但是拜托,别在多年不曾联系的情况下评判她——” “你要我原谅她?”他粗暴地质询,“你是这个意思吗?说老实话,克莉丝汀,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在怀疑你会不会这么狠心,当下你不该抱有这种心思,我只是想说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另找地方居住,远离你的母亲,远离我之前的生活,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好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再度开口:“你不懂,克莉丝汀,我觉得你做不到,你太单纯了。” 我气恼地张开了嘴,他的眼中立刻闪现忏悔之情,我没有抱怨,相反,我轻声说:“你不想像以前一样吗?” “我没这么说,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现在就可以——但是我亲爱的克莉丝汀,至少让我等到她自然死亡的那一天吧,那时我会拿走我应得的东西。” 我摇摇头:“我不这么想,不行。” “不需要你的同意,我想怎样就怎样。” “但是我们应该事事一起决定,就像任何夫妇一样。” “那你就需要理解,这个女人是比我还过分的怪物!”他低声怒吼,为了不让隔壁听见,“你知道她对我做过什么吗,克莉丝汀?她非常厌恶我,以至于眼睁睁看着我的兄弟欺凌我,她甚至鼓励他们那样做。她希望我死!我一无所有,除了我的父亲,因为他是教授,我是天才,所以他才对我有兴趣!他不会保护我,没人保护我!要不是怕脏了自己的手,那女人一定会杀了我。她是用怎样的词汇来称呼我的啊!我都忘了我原本的名字,他们想出了许许多多的称谓,直到最后我一一回应,仿佛那就是我的本名!那女人不顾我对黑暗恐惧的恳求,把我锁到地窖里,我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惩罚?我什么错都没犯!也许是因为我的反抗,也许是我弄坏了东西,但是通常情况下,她这样做的理由就是因为她不想看见我。就算我戴着粗布面具,以遮住伤疤,我都得不到一点点母爱!她毁了一切我试图做好的事!没错,我要她死!要不是因为我爱你,她早就死了。我实在是大错特错,这小小的复仇何时变为我的权利了?这连复仇都算不上吧?我在该伤她的时候,却伤不了她!哪怕只有一半,我都想要得到这份权利!” 我哭了起来,我抓住他的翻领,埋头哭泣,他先是用一只手臂迷惑不解抱住了我,见我没有躲开的意思,又环上另一只。我能感到他把头靠在我头上。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对所有的事,感到遗憾……可是我现在只想忘掉她,忘掉一切……” “我再也不提她了,她死后,我会拿回我应得的财产,之后就可以忘掉了。” 我只好默许。他在这一点上是不会动摇的了,凭什么要动摇呢?至少他打消了刚才那个冒充成他兄弟的主意。我们都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协。 止住眼泪后,我们吻了很久,就在原地,在旅馆房间的中央,这立刻缓解了我的悲伤,我们心满意足,发出轻哼声,相互交缠之后,轻轻地分开,他的视线飞快地落到了我的脖子上,接着又回来和我对视,可是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的喉咙像蓦地着了一团火。 “该走了。”我想出去,奇怪,我的声音发虚。 他点点头,取下行李包,然后我们朝自己的马车走去,我去马厩牵马。 小镇子有它的可爱之处,举个例子,它似乎更能包容一位独立女性,或是外表异于常人的人。然而,像鲁昂这样的城市,或规模更大的地方,有严格的社会准则。领马的时候,和我交谈的那个男人快速地瞥了眼我的身后,好像是觉得我丈夫应该跟着我似的。我觉得这很怪,难道不是许多女人都有自己的马吗?总之,我想他准以为这是我丈夫的马,对此我可有点生气了。后来我发现,我相当有远见。 他还是允许我领走榛宝和克里奥,榛宝把鼻子靠在我肩上,希望得到点吃的,我摸了摸它。 “亲爱的,车上说不定有些苹果呢。” 它还是在推我,我把它们牵到埃里克身边,套上车具,之后,我给了它们一些吃的。我一边擦手,一边仰起头,冲埃里克微笑。 “准备好了吗?”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准备好了。” “去哪?” “沿着这条路再走一小段。” 我坐到他身边:“我还没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能忍,我还是需要小心对待,现在不疼了。” “那就好,我担心你疼,却不告诉我。” 他耸了耸肩。我们沿着路大概走了十分钟,这城市比我想的要大,有一段路是沿着塞纳河走的,在法国,我只认识这一条河流,它似乎是唯一一条特别重要的河,虽然它丑的很,除了在铅色水面闪闪亮着的阳光,大多数时候就只是浑浊灰暗的模样。 想想啊,这条河同样流经巴黎…… “我想我们到了。”他停住,走下马车。 “这是要——?” “当然是买房子。”他说着,去拿车后伪造的身份文件,“我去看看情况,在这等我。” 我点点头,在木椅上坐定,呼吸沉重。 “天好阴沉,”我抬头望天,自言自语,“估计要下雨了。” 过了一会儿,埃里克回来了,他回到马车上,手里拿着一张契据。 “这一座屋子不像上一个那样隐蔽,不过好歹有一小时的路程。” “在森林里?” “可以这么说,周边基本上是葡萄园,所以大多数土地都被开垦了——不,我们还是别弄葡萄园了。” “当然不弄,埃里克,那样工作量就太大了,小花园更好打理……我又想念我们之前养的鸡了。” “我听说这里有许多人养鸭。” “鸭?噢,养鸭会很有趣的吧。鸭子也是像鸡一样下蛋的?” “我不知道,克莉丝汀,不过要是它们不下蛋,我们还可以吃掉它们,就像吃鸡那样。”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鸭子呢。” “为什么不能?” “呃,它们就是……”我寻找着理由。 “更可爱一些?” “嗯,对的,更可爱。” “那有必要的话,我来杀好了。” “我——谢谢。” 我们聊了好一会儿,但是没聊什么有实际内容的话,整整一个小时里,我们都在自娱自乐。我们问了好几次路,每个被问的人都很乐意帮忙,只是他们都爱打量人。我在原来的镇上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埃里克和我不知不觉间就沉醉在歌声里,我教了他一首瑞典民歌,然后和他一起愉悦地合唱,我们的声音相依相衬,简直无与伦比。我在喜悦中阖上了双眼。 “我想,我们到了。”埃里克很快就打断了我们。 这是一栋两层小屋,屋顶用茅草覆盖,窗框是由深棕色的木头制成。饱经风霜的石阶通向大门,一条青苔小道延伸到台阶边。门外的灌木丛虽杂乱无比,但是生长着紫色的小芽。藤蔓在屋子的一边蜿蜒生长。 “我喜欢。” “我们还没进屋呢,在我确认前,你的喜欢只是暂时的。”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嘛。” 我们走进前门,我的思绪忍不住神游起来,想像一下,在这个地方带孩子!我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我仿佛已经听到了小脚丫走路的声音,还有稚嫩的歌声…… 屋子很小,村舍本就该这么小。厨房和餐厅是一体的,书房更像是一间衣橱,紧挨着小小的浴室。客厅很大,没有钢琴(不过我知道,马上就会有的)。地板是木制的,有几处铺着沾满灰尘的地毯。 楼上有三间卧室,我对此感到很高兴,埃里克当然也不傻,他明白我如此喜欢这座小屋的原因。 “你又在想孩子的事了。” 我的脸色一沉:“是啊,这地方正适合养一个,或者两个?” “两个?”他不解地问,“你想在屋子里养两个到处晃荡,需求食物和关注的小东西?用他们那闹人的声音,说得零散的法语?” “不止,他们会问有关世界的问题,我们可以给他们念书听,教他们音乐,爱他们——” “孩子并非多么浪漫的物种,他们是害虫。” “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讨厌小孩子的?你难道只是关心他们会不会伤害我们吗?” 他摆了摆手:“我再也不想谈孩子了。” “我们有约定的。” “约定不养孩子。” “但是明年我可以自由选择,后来我们不是都同意这一点了吗?” “你是可以。”他声音嘶哑。 “埃里克——” “我不想再说了!”他大吼着,离开了房间,留下一屋子悲哀的气氛。 他的脚步声在阶梯间回响,我望着家具蒙尘的卧室,嘴唇在抖。我幻想过给墙壁粉刷上柔和的颜色,我幻想过小巧的白色摇篮,这些都破碎了,只剩下现实。 不,我猜,不管我的想法是什么,埃里克是绝不会要孩子了,他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太过恐惧。 那得是场愉快的意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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