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  好黑,实在是太黑了,克莉丝汀把窗帘拉得这么严实的吗?  为了不打扰她,我尽可能轻地掀开被子下床,拖着步子走到窗户边去看是不是已经早上了,但是拉开窗帘后,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我茫然地把手贴在玻璃上,摸到的是石头!是冰冷而坚硬的石头,根本不是玻璃!  我划亮火柴,肺部因为慌乱而紧缩。每当我划擦一根的时候,它马上就熄灭了,我恼怒地叫着,最后燃起了一只蜡烛。  “克莉丝汀?”我呼唤着,走向她躺着的地方。  她没有转身,我的脉搏跳的越来越快。  “克莉丝汀?”我轻声道,把被子从她棕色的鬈发处拉下。  迎接我的是两颗嵌在瓷里的玻璃眼珠,这人偶摔到了地上。  我浑身冷汗地惊醒,大口吐息着夜晚的空气,太阳还没有升起。  “克莉丝汀?”我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拉下她的被子。  “呣,怎么啦?”她撤回来盖到肩膀上,“出什么事了?”  她困倦地睁开眼,眯成一条缝,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没事,没事。”  她打了个哈欠:“做了噩梦?”  “没,没有。”  “那为什么把我弄醒?”  “我-”  “要是唱歌哄我入睡,就原谅你。”她说笑着侧躺过来。  “无论怎样你都会原谅我的。”  “那当然……可你连唱歌给我听都不愿意了吗?”  “你要听什么样的?”  “呣,摇篮曲。”  “俄语的行吗?”  “俄语?为什么要唱俄语歌?”  “因为我不会唱法语的摇篮曲。”  “你就从来都没有……学过一些?”  “不……我学过……但不是以应有的方式习得的。”  她盯着我:“抱歉我提起这种事——”  我用歌声打断了她,用我能发出的最悦耳的声音,她的视线再度变得困倦,睡去了。她靠在我胸口,呼吸扑在我睡衣里。  要是这就是紧随其后的结果的话,那么也许噩梦并没有特别令人生厌,在经历过一切糟糕的事情之后,有克莉丝汀在的生活也不那么烦心了。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如果有她在,我便能够迎接现实。  如今,每天清晨,我醒来后都能看见她被阳光映照的脸庞,每顿餐饭她都坐在我身边,每当我灵思泉涌,开始谱曲(在她坚持要购置的钢琴上),她都在我身边。早上我换好衣服后,她都会夸我帅气,但是只要一戴面具,她就不会这么说。她和我一起读书,让我在晨早时分帮她打理头发,晚些时候,又靠在我身上,让我爱抚那一缕缕发丝。我们相互歌唱,如置身天堂。  但她还是不满意,我会看见她往空房间张望,就算是片刻也好,好像在想象它被填满的样子。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这使我害怕,世上没有完美的预防,如果她想要我,我也无法拒绝她,最后就会迎来一个小孩。我们的爱终究会产生结晶,克莉丝汀会认识到幻想和现实从来不会有交叉点……除了对现在的我来说。  不过,她开心吗?她在假装开心吧。无论何时,只要我问,她就会容光焕发,热情洋溢,声声说“是的!”接着吻我,以使我忘却烦恼。  我还是止不住地担心她,我提议给她再买只狗,她拒绝了。我们买了抓老鼠的猫,是一只不安分的橘虎斑猫,所以也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我帮她又弄了座花园,答应带她去乡间走走,野个餐什么的,花上数个小时给她音乐,直到我声音嘶哑,手指疲累。  克莉丝汀的问题就是,她太不关心自己了。要是感到威胁,她会拼命自我保护,而不是想到让我帮忙,我知道,就算是谎,她也会说:“我很高兴。”我过去很喜欢这样善意的谎言,但现在我憎恶它们胜过一切。  她全心全意爱着我,现在我知道了。显然,她的爱永不枯竭,无论是吻,是拥抱,还是别的爱之衍生物。我以前只知道,对女人来说,床就是拿来睡觉的而不是干别的事的,但也许克莉丝汀与众不同,因为通常选择睡觉的那个人往往是我。熬夜作曲到很晚时,我会非常疲惫,她则吻遍我每一寸身体,直到我告诉她“明天早上”,或是把疲累置于一边。对她说“不”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幸亏她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她总是那么体贴。  我的脑子里还是一直在想孩子的事,在克莉丝汀被死气沉沉的人偶代替的那个梦淡去之后,我又开始梦见数不胜数的恶魔似的小孩子,又或是因为这些小寄生虫而身形浮肿的克莉丝汀。我听见她因分娩时发出痛苦的尖叫声,看见她流血,哭泣,而当她不是这副样子的时候,她会对我说她有多希望自己死了,而不是诞下一只怪物。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没这个时间去担心或是回忆噩梦,我的生活充满了爱,克莉丝汀常常冒出新的“浪漫”点子,我会想她何时才会灵思枯竭。我们看日落,数星星(这实在是妙极了),想象云朵的形状,在雨中跳舞(因此还感冒了),我从中体会到了生活的奇妙之处,体会到生活本该有的美好。  之后,克莉丝汀向我坦白说自己很孤独。最后,以下是我听到的:  “你想要个朋友?”我问。  她张了张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宠物呢?你要不要养一个?也许养鸭子?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  她摇摇头:“埃里克-”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我抑制不住语气里的绝望,“是不是因为我-?”  “和你无关,”她恼怒地说,“我爱你,过去的几周很惬意愉悦,就像我们到了另一个地方,但……”  “是不是又要提孩子的事了?”  “我不会生孩子的。”  我没有发出兴高采烈的大叫。  “什么意思?”  “如果生,就是在破坏我们之间的协议,我是不会生的……这是我自愿的。”  “我……很好,这很好,很不错。”  她把脸埋进手里,怎么了?在哭吗?  她在呜咽,哦天父在上,她在哭呢!  “出什么事了?你不能生孩子不代表——”  “我、我不在乎,”我急切地把她揽进怀里,她抽泣道,“不、不在乎什么孩子……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我连……一个家人都没有,我、我只有你,我以为这就够了,我以为……”  “你是不是,例假来了?”  她又抽泣了一声,声音柔和了下来:“我想大家了。”  “大家?吉里夫人和她的女儿吗?”  “还、还有我父亲,还有母亲,还有所有人……所有人……”  我的衬衫被打湿了,她在哭,我轻拍她的脑袋。  “你可以写信,”我提议,然后我紧盯前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你可以……去看她们。”  她抬起头望我:“什么?”  “呃,你可以的。我不是要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  “不,不行,我是不会对你做这种事的。”  “我去保险箱里取点法郎-”  “埃里克!”她尖叫,“我不可以离开你太久的。”  “我不会让你像这样哭下去的,这就是你最近闷闷不乐的原因吗?”  “闷闷不乐?没有,我最近心情一直还好,说实话,就是今天而已,只有今天,因为……”  “因为?”  “你、你明不明白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还在心里留下了烙印?有时候做出的一些事情是不知道确切理由的?”  “我很明白。”  “我的母亲……”她盯着地板,“她、她是今天去世的。我对她的记忆不是很清晰,但是我身体里能感知到,好像我又一次变成了一个六岁孩子,每年这一天我心情总是很悲伤,还会说些奇怪的话-”  “那就是说,这些都会过去的?”我抱着希望问。  她点点头:“但愿吧……”  “进城吧,”我拉起她的手笑着说,“我可以给你买新衣服,还有,你想要的话,买些花也可以。”  她被眼泪弄花的脸上闪现出笑容,我知道她其实没想要那么多东西,但是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好啊。”她轻声说。  她的忧郁在两天内消解了,但是她对朋友的需求扎在我心里,是的,她自己完全有能力结交新人,但是她这样做了吗?我是不是妨碍她意识到这一点了?  我提出带她去周边的葡萄园和农庄逛逛,去送花,结识住在那里的女性们。她是不是会遇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呢?  但是,我真的希望如此吗?  “要是我去拜访别人,你会不会孤独啊?”  “我谱曲就好了。”我虽是这么说,但是我知道她不在身边,谱曲也没用。  “你太好了,”她吻了吻我的脸颊,“真的太太太好了。”  听到她的赞美,我眼睛一酸,她刚好转过身去,这样我就可以藏起眼泪。  我带她在可步行的距离内拜访了每家每户,大多数女人都忙于孩子和家务活,所以她们虽接受了作为邻居的我们送去的花,但是没时间陪我们。我们也确实遇见了一个没有孩子的女性,以及一位抚养着一个小男孩的年轻寡妇。她们都住在附近,路程很短,我告诉克莉丝汀骑榛宝可以快一点,这让她高兴极了,她甚是想念骑马的时光。  对此我感到一阵后悔和苦闷。  她开始在一周里有四天会外出一小时了,回家时满面笑容,谈论着这样或那样的女性以及她们的生活,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我假装听听。有时她会带回她们送的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山羊奶酪(有一位养了五只山羊)还有新鲜葡萄,她给她们带葡萄酒作为回礼和款待。  然后,有一天,她竟大胆发问:“埃里克,我能不能请她们来喝茶?”  “喝茶?”我觉得这个想法可怕极了。  她把书放到一边,那晚我们一直在读书。  “你可以不必呆在这,”她说,“我就是觉得一直不请她们做客太无礼了……而且,我们要办个小慈善会。”  “慈善会?”  “织织围巾什么的,我们想为秋天的到来织很多围巾。”  “现在还是夏天啊。”  “是织给孤儿们的,鲁昂有个很大的孤儿院,我觉得给他们带去温暖是个很好的想法,还要让他们知道有人为他们做了这些围巾,有人爱着他们。”  “所以你就要在家做这些事儿?我还要离开我自己的房子?”  “不是这个-”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的意见?”  “因为其他人的丈夫对这种想法都没意见,其他的妻子也很乐意加入妇女群体,无论是慈善协会还是别的什么,这不是说我没那么爱你了。如果有什么意味在其中的话,只能说是我更爱你了!”  “怎么会?”  “我只不过是从两人独处的时光里跳脱出了一会儿,就一会儿,这种小小的离别会让我更加爱你,但是我请问问你,我亲你的次数有变少吗?”  “没。”我承认。  “和你唱歌的次数有变少吗?”  “没。”  “做/爱的次数有变少吗?”  “没。”  她拉过我的手:“这让我很高兴,这能让我们更爱彼此……不过,要是你需要我停下,我会的。”  “停下做你喜欢的事?”我大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埃里克-”  “请她们来喝茶吧!我不介意!”  我冲上楼,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为什么我因为她的幸福而感到难过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放手让她做她喜欢的事呢?难道我脆弱到连独处一小时都做不到了吗?区区一小时?  我关上门,进到空房间里,克莉丝汀一直关着这间房的门。这里灰尘遍布,空空如也,是个适于沉沦在自怜自哀情绪里的好地方:我的周围尽是克莉丝汀的白日梦,我连一个都无法为她实现。  我是个糟糕的丈夫。我给不了妻子一个孩子,不能忍受她请朋友做客,连慈善会都不让她开展!我做不到让她独自出门,怕她也许会意识到嫁给我是个错误的决定,然后逃之夭夭。一个正常的,细心的丈夫自然而然就能做到的事,我永远也做不成!  克莉丝汀敲了敲门,轻声唤:“埃里克,我的爱?”  我不说话,泪水灼烧着我的双眼,她推开门,走到我身边,裙摆在地上沙沙作响,她的手扶到我肩上,我在这样柔软的触感下颤抖着。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很抱歉你对我来说无法成为正常的丈夫……但你就是我的丈夫,只要你爱我,我就爱着你……也许就算你不爱我了,我还是始终如一。”  “不会不爱你的。”  “我知道……有时候就是很难……”她咬了下唇,“我想你爱我更多一些,因为爱对你来说是新奇的,然而对我来说很寻常,因为是新奇的,你也很难理解如何表达爱,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懂。”  我点点头,咽下了泪水,她把另一只手放到我肩上,开始揉圈。  “要是全世界让我选一样东西拥有,”她的声音对我来说几近如歌,“你知道的,只会是你……但是我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拥有,我也都想要,毕竟我只能活一辈子,我想充实我的人生,直到上限。”  她吻了吻我的前额,然后一路吻到下巴,她的指尖离开我的肩膀,在胸口游走,所经之处如火焰燃烧。我亲吻她的唇,在一片极乐中追逐着她,心满意足地轻哼,忘记了我们在讨论的事,世界融化了,只剩下克莉丝汀,还有她的嘴唇,还有她的温暖,这份温暖扬言要将我吞噬殆尽,我听之任之,在其中沦陷。她紧紧地靠着我,但是还要更近,更近。我把她抵到墙上,胸膛相贴之时,我们的心跳声激烈无比,她吐息了一声,好像她就希望处于这种状态似的。  我离开她呼吸的时候,她把手指抵在我嘴唇上,她的脸庞如星辰闪耀。  “我要做些预防措施。”她声音轻轻的,听起来还有点羞。  她很快地跑去做了。我背靠墙,陷入了沉思和动摇之中。  就是在此时,我才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我的天真。又一次,我不假思索地忽视了她的感受!怎么回事?我怎么能没意识到呢?要是她爱我到了宁愿不要孩子的地步,那我当然可以分出一小时给她,一周四天,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无论我多伤心。  她给予我的太多了,得到的回报太少了。我想要做的更好,这一次我会做得更好。不知怎么的,我想获得她的爱……要是这项壮举有可能实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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