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艾游荡在烟火人间,不由有些失神。  街上的商铺陆续下板关张,远处的人家升起暖暖的炊烟,人语渐渐消失在火红的夕阳里。博艾手提饭篮,有一步没一步走向东边的竹林。这竹林不知何人何年栽种,至今已很成气候,竿竿翠意可算是姿态万千,风过处便窸窸窣窣摩挲作响,倒有拭净心上尘埃之感。博艾拂过几片低垂的竹叶,叹息着隐入如画风景中。  博艾穿越过来的第四日,才发现白蛇精修炼的洞府中一角的一堆石垒,居然有传送直通青城山镇东面竹林的奇用。也是偶然,那日博艾正没好气,白蛇精留存的花果滋味既不甚好,所余又实在无多,前生最爱的麻油鸭叫花鸡东坡肉西塘虾一齐涌入回忆,让博艾几欲痛哭。烦闷下不自觉从白蛇精惯常休息的草编蒲团上起身暴走,嘴里开始胡言乱语。  又恨又怒中蛇尾扫到那几块碍事的大石,忽觉一阵天晕地眩,醒来时却身处竹林深处,而蛇精原形不见,代之以衣冠齐整的女子人身。正是天未明时,此地无有人至,博艾枕发而卧,遥望竹影外的一片暗淡月光,在从青城山流下的一片潺潺水声中第一次落下眼泪。  一片竹叶悠然而落,正飘向博艾眉间。博艾撇一撇嘴,翻了个身,却未曾彻底躲过:那竹叶坠落之势不变,轻轻擦过她耳畔,终于停在了白衫白裙的肩头。一时间似有灵光闪过,博艾心中一震,正欲拾起竹叶细端详,恰九月的风起,又裁下一把竹叶,顿时落了博艾满头满身。  博艾站直人身,默默掸下秋天的叶。最后一片竹叶归根之时,竹林更深处忽而有竹笛声起,婉转清丽,似欢乐之音。博艾脚下无心,步步寻入,竟不见有异,倒是一着踏错,崴在一面青铜八卦镜上。只见这这铜镜金光灿烂,却是崭新。月落日升,林内景象一一清晰起来。  博艾倒在竹泥竹叶之上,借着投入林中的清晨日色,在镜中看清了“自己”的样貌,可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一面顺手反过镜来,正中八个小字发出幽幽清光:  灵蛇千五百年留证  襄宗祜硕七年,青城山灵白蛇修炼有成,换骨脱胎。是岁是地,天降紫微星。    博艾放下食篮,一盘盘端出竹枝酒楼的拿手好菜。其实妖精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已没必要吃喝,无奈博艾这只妖,空有一千六百年的道行,灵魂深处还是一个突遭横祸的凡人,尚执迷于口舌之脍。  放置饭碟的翡翠台是一百年前博艾亲自在山中采来的。那些年博艾翻看洞府旧迹,领悟了若许法术。一日在青城山中漫步,远远见得深谷之下有五色祥气盘绕,好奇心起便腾云谷中,果见一块巨石岿然,碧苔环生却掩不住仙骨神格。  博艾没有多想,即开天眼,将一探石之究竟。那石头任之施法,只道:“小孩,你多大了?”  博艾半晌认不出石头真身,才知今日冒犯高人,忙作揖致歉。那石头只是道:“小孩,你多大了?”  博艾只好如实回答。那石听罢,不再言语,片刻又说道:“我乃黎山老母御园中镇山石,因七千年前受池鱼之祸,老母谪我于世间引渡有缘人。我在此苦等多年,仍未遇上有缘人,不久梦回千年,方记起当日种种细枝末节,原来我下界匆忙,错投了经纬。石体笨拙,且未经锻炼,行动无法从心所欲。八百年来,除你,我再未见任何生人。”  博艾道:“这岂非与有缘人无缘了?”  那石叹道:“正是。眼见离复命之期不过一二百年,我若无功而返,再堕沉沦之苦可知矣。”见博艾面露惋惜之色,那石心中便有些活动,试探着道:“青城氤氲,浮躁者多之。娘子你潜心一千五百年,可见求道其诚。若可蒙携我至东南一隅再侯有缘人,我虽不能供走卒之力,然愿日夜以仙气涤灌以助顿悟。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博艾心下道:“山中无历日,我一人也无趣得紧,不如收了这顽石。但说来是让顽石相伴,其实这等候之事,倒是我跟着蹉跎年华,只这一点,让人犹豫。”计较再三,决定杀一杀价。于是道:“我长于西南山野,不爱江南繁华。石兄若不嫌弃我云缕洞鄙陋,或肯点拨一二,这百年你我一同度过,想来也可彼此解闷。待百年后石兄算准天时地利,我便费数十日之功同石兄去东南撞那人和之机遇,岂非两全?”  那石无法,只得应了。从此化作青城山云缕洞中一张翡翠长台。  一蛇一石时时对答参禅,倒也其乐融融。    博艾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穿越不可怕,可怕的是穿越成后世家喻户晓的人。穿越成后世家喻户晓的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穿越成后世家喻户晓的妖——比如说,水漫金山永镇雷峰的白娘子。民间传说一向起于无稽之谈,归于美好寄托。在添油加醋的增删补改之前,传说中千年白蛇与钱塘书生的一段孽缘,究竟起于恩情抑或是色相,谁也不得而知。  博艾玩着长长的尾巴,斩钉截铁般自语着:“重蹈覆辙是傻蛇。”  覆辙早已先知,剩下的不过辟蹊径而已。靖宗祜硕八年,青城山白蛇旧府改名云缕洞,洞内陈设焕然,白蛇往日所用的太乙、雄黄二剑亦束之高阁,此生不亮锋芒。  时光易过,倏忽便是百年之后。一日晨功完后,博艾反手倒扣翡翠长台,只闻幽幽一声回应:“小孩,这回要切磋什么道理?”  博艾笑道:“我倒要请教一下,石老头你可算准了东南之事不曾?百年之约不日到期,谢你不吝百年指点,我该早些送你一程才是。”  石头喜出望外,忙将方位细细说了,便说定明日夜半出行。是时博艾施法点石成砂,收顽石于若轻锦囊之中,封印云缕洞后即刻起雾驾云奔东南而去。  石头事毕,恰逢南海大士于苏杭一带开坛,博艾欲聆清音,却恐妖气瞩目,不敢混迹人群中,只得远远焚香祷祝。这日离开讲尚有些时候,大士幻相静坐莲台之上,庄严肃穆。博艾悦服宝象,膝行叩拜。甫行至山门,大士闲启慧目,手托净瓶,徐徐传音,其声空明:  “白蛇,你听本座讲经二十一日,可有感悟?”  “禀大士,弟子只听得‘苦’、‘短’二字。”  博艾说的是实话。博艾每每回忆白蛇传说,对未来出现的许仙只有惧没有爱,三百年来无日不在思索如何绕过这一窄路上的冤家,只望早日泯去妖性,得道升仙。但近年修行进展甚慢,连万年顽石也断定博艾尘缘未断,是以神思有滞。博艾无可奈何,晓得这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回趁了结石头之事,索性顺道请观音说个明白,或报恩,或劫数,博艾一概认了。  而一旦迷津得解,她便铁了心速战速决!  大士不动声色吐出一个字:“好。”  定宗元启三年,白蛇入世,一个注定的悲剧注定要有些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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