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天色渐微,华灯已初上。方子然坐在窗台旁,想起来黎寒。她能感受到他貌似冷酷的外表后面隐藏的善良与真诚。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向她示好,只是都被她的冰冷吓跑了。他应该也会像他们那样吧?诺言易许,也容易破。 她的重重心事从不对外人提起,只是这么静静地保存在心底,希望有一天会有灵丹妙药来治好她所有的痛楚。她一直都羡慕楚惜的,她一直都是勇敢的,不怕付出,不怕受伤害,坚定不移地爱着一个人,最终换得顾剑程一辈子的深情。而自己是懦弱的,她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所以拒绝了一切可以让自己可能受到伤害的人,她不禁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她的思绪被门铃扰乱,走下楼看见黎寒,有些惊讶,她以为他不会再来了。黎寒望着她,微微而笑,“我来换药。” 方子然抿了抿嘴,“坐下吧。”说完去拿药箱。 两人都很安静,彼此都不说话。换好药,黎寒道谢后便离开,一连几晚都是如此。 第五天,方子然帮他解开绷带时,黎寒打量起她。这个女人总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其实心地比谁都善良。“少女情怀总是诗,生怕情多累美人。哎,像我这样的人,弄不好哪日就会倒在这血雨腥风的上海滩,还是孤身一辈子吧。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身世凄凉,历经坎坷,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走到今日的位置。方子然惊讶地望着他许久,不说话,心里竟为他感到心疼,泪水缓缓流出眼眶。 黎寒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她,他的心被狠狠一撞,想张开手臂拥她入怀,但又不敢造次。“子然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她双肩一颤,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的躲避他的逼视。她多久没有哭过了? 此时的黎寒心里生出丝丝柔情和幸福,缓缓的,满满的充斥了他的胸膛,这世上,居然有一个女人为他黎寒落泪。 “子然姑娘,我曾经在日本人的酒馆喝酒,那里的艺妓会唱歌助兴,有一首歌旋律很不错。有人把歌词翻译出来:见也难,别也难,有哭泣,有欢笑,时光像秋风,匆匆吹过,一生只见了这一回。”黎寒悄悄低头看了看手掌。 方子然已恢复情绪,只是十分好奇他今日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黎先生,你想说什么?” “从这首歌词,我了解到一切稍纵即逝,对人对物都要用心,珍惜,子然姑娘,也许在你心里面还有许多不必要的忧虑,没关系,有我在这里陪着你!让你慢慢忘掉那些悲伤的过往,直到它们消失为止。” “你刚刚不是说生怕情多累美人吗?” 黎寒后悔死为了文采而乱说话了,脸上带着些尴尬,“我会保护你,照顾你。我会很惜命的。”他有些语无伦次了。 方子然看着他,目光有迟疑,有惊讶,有担忧,也有淡淡的喜悦。他的身材魁梧高大,她笼罩在他的身影里,抬眸看到他,淡淡的浮出一丝微弱的微笑。 “如果结局不是我想要的,我宁愿不去参与这个过程。” “你希望要的是什么样的结局?子然,你要相信自己,你是很有魅力的,你也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对自己的女人很好。这样动荡的时局,我们该活在当下,珍惜现时。” 方子然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黎先生,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黎寒一愣,说了那么多还是无法打动她吗?不过他也不在意,楚惜说了,要有耐心。他笑了笑,“好!你早点休息。”说完就离开了。 方子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颗冷硬的心逐渐软化。 5月初,国民政府与日本签下了《上海停战协议》,没有割地赔款。日军返回战前防区, 19路军被调离上海,中国不得在上海及郊区驻兵。将士们都悲愤莫名,却又无可奈何。方楚惜陪同顾剑程到苏州参加淞沪抗战烈士追悼大会。方楚惜走到公园路口便看见各界送来的挽联,数量多的数不清,一直绵延到会场四周。 追悼会由十九路军、第五军以及苏州各民众团体联合,在苏州公共体育场举行。会场的中央搭有主席台,一个音乐台和指挥台。主席台上高悬“淞沪抗战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的白布横额,两旁悬有两幅巨联:一曰“英灵不灭,浩气长存;”;一曰“生作干城,死为雄鬼”。会场的大门口,有素牌坊二座,左右两边门亦各有素牌坊一座。 公园中央,搭起高高的一座祭台。祭桌之前,有一座手工扎出的花碑,上面用花瓣粘成“阵亡将士之墓”六个字。祭台正中悬挂着蒋委员长的横布额。左右有竖幅两条,左面上书“抗暴御侮”;右面上书“成仁取义”。公园内各处都挂满花圈。祭台之前,有一个“为国捐躯”的四字大花圈,这是十九路军各旅各团各营各连所合送的,花圈是用所缴获的日本飞机抛下而未爆炸的50磅炮弹一枚,及两支战利品中三八式□□支架而成。 全场的总人数达5万余人。面对黑压压的悼念人群,蔡廷锴军长泪流满面,情难自控。方楚惜第一次见到男人哭得如此悲伤,心中亦不免悲伤。抬头看顾剑程,只见他亦是一脸沉痛。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顾剑程低头看着她的眼,向她示意不要担心。 追悼会结束后,她问丈夫,“十九路军在这次抗战中是立了大功的,牺牲也很大,为何政府还是要把他们调离上海?” 顾剑程叹气,“军人只管服从命令,不管政治。” “大家都感到惋惜。政府这样做,难免会让人感到寒心。” 顾剑程心情沉重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蔡军长,无可奈何地道,“委员长有他自己的打算。毕竟十九路军是地方军,不是中央军,所以委员长心里定是有所忌惮。” 方楚惜诧异地侧脸看了眼丈夫,“这军队还分地方和中央?” “政府并没有掌握所有的军队。黄埔学生毕业后,大多数被分配在中央军服务,委员长最倚重的当然是中央军。” “既然如此,为何第五军加入抗战时,会归十九路军指挥?” 外界都以为是如此的,但是顾剑程在军队内部,却是清楚的很,虽然表面是由十九路军指挥,可第五军实际上还是由张治中指挥的,这怕是委员长的得意之笔了。第五军归十九路军指挥,既能增强防守实力,又可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上海抗战,把中央军的主力派上战场增援,是不能让外界知道的。委员长一向不想把战争扩大化,十九路军作战,可以把它理解为广东部队和日本军的冲突,这样事情就大不起来,也不可能扩大为中日的全面战争。可是中央军参与进去,那性质和后果就不一样了。” 方楚惜心中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考量。” “惜,政治是很复杂的,这些话,在这里听了就忘了吧。”他抬手把她额头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累了吗?” “相比这些已经长眠于地的战士,这又算得了什么?廖夫人在那边,要过去吗?” 顾剑程望向廖夫人那边,只见她一身黑衣,头上挽着发髻,表情庄重悲痛。“今日众人心情都沉重,还是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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