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考科举!”    觥筹交错的生辰宴上,所有人正把酒言欢气氛热烈。乍然听到这么一句响彻大堂的喊话,整个大堂都为之一静。    愣了好半晌,人们都抬眼看向说话之人——易盛安。    只见少年站在席位中,清隽红润的脸庞满是坚定之色,薄唇微勾,眼中染着淡淡的红。脸上坚定,身子却歪歪斜斜的倚着桌子,拿起酒杯就往嘴里灌。    像是醉酒胡话。    今日是易盛安的十四生辰宴,赴邀的都是易父生意上的好友和易盛安的朋友,此时他们连同易父易母在内,全都愣愣的看着正举着杯一饮而尽的少年。    说实话,易盛安说出这句话时,大多数人心里冒出的念头是:怎么突然说要参加科举了?开什么玩笑?    易盛安是什么人哪?五岁能乱撒银钱,十岁能剪学堂夫子胡子,到了十三岁整篇《千字文》都背不全的人,他说他要科举?    丝毫不信。    人们动作滞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抽着唇角举杯应和着这小寿星:“是是是,易少爷参加科举必能高中!”    而易盛安的一桌小友则眨着眼望着他,着实不知道他在闹哪出。易盛安和他们从小玩到大,本性不说十分了解至少也有七分明,打鸟斗蛐蛐他在行,可科举?    唉……想信都有些违心啊。    席中,易盛安一杯灼酒下肚,火辣辣的酒液从喉咙直到肚子里,呛得他眼泪直冒。    这眼泪说来就来,止都止不住,他大咧着嘴笑着,鼻息渐乱,闷闷的轻哼着,又像是在哭。    把众人惊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一把抹掉泪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着敬了所有人一周,又道:“我要考科举!”    又一杯喝下去,易盛安笑着,眼泪止不住的冒。    透过迷蒙的泪眼,他看到了父母,看到了少时好友,看到了或亲或疏的叔伯,看到了熟悉的大堂。越看,他的嘴咧得越大,眼泪糊了一脸,生生把一张清隽的脸扯得跟鬼一般。    他回来了!他居然回来了!从四十不惑回到了十四舞勺之年!(注:古代男子13到15岁称舞勺之年)    他狂喜着,笑着仰头又是一杯酒灌下。冰凉的酒自唇角溢出,混着泪珠落到他的衣襟上,落进他的脖子里,凌乱不堪。    随着酒意冲脑,迷迷糊糊间,他脑中掠过那些浑噩荒唐的年岁,只觉心头有一双手攥着,疼得让他窒息。    那四十年里,他在前二十年花天酒地一事无成,挥霍着父母的血汗钱横霸乡里;后二十年,他唯亲的四人中的三人一一离他而去,他竟连他们的尸体都找不到,让他们横死他乡不能落叶归根;而那与他最亲的人,他的结发之妻,竟在他弥留之际说:“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郑婉……    他在心里念着这名字,喉咙哽着一口气,就像他临死之前那一口,迟迟咽不下去!    报应?报应?!    易盛安蓦地笑出声,报应?是他买下她得的报应,还是她兄长靠着她的卖身银钱踏上宏达仕途的报应?!    易盛安猛得拔掉酒壶盖,手一抬就准备将酒倒进嘴里。    谁知正要仰头,脖子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直接倒了下去。    把易盛安接住,易尚进皱着的眉头才微微松了些,他抱歉的看着客人们,出声说道:“犬子喝醉了,众位见笑。”    喝醉?这样可不像喝醉了啊。众人脑中浮现方才易盛安又哭又笑的癫狂模样,俱是摇了摇头以示无碍。    叫来小厮把易盛安扶进里屋,易母随后跟了进去,留易尚进在此招待宾客。    然易盛安闹出这么一出,众人觉得这宴席有点难以进行下去。但众人心中也没有不悦,只觉着易盛安是不是被什么鬼怪缠住了,才突然如此。    虽说鬼怪不可信,但易盛安突然这样,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    至于那“考科举”的话,怕也是鬼怪作祟。    一想到此,众人只粗粗再吃了几口就退席离开了。    里屋,易盛安躺在床上,呼吸平稳。    易母钱氏和急急赶来的易老太太坐在床边,担忧心疼一下一下的戳着心,生怕易盛安自此出了什么问题。    “尚进下手也太重了!”    易老太太听钱氏说了刚才发生的事,紧紧握住易盛安的手,心里担忧得不行。    “我的乖孙哎,奶奶回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那样了?”    说着,她开始胡思乱想,眼角浸出泪水。    易尚进这一脉不同其他堂亲,代代都是单传,易盛安更是他们家的独苗苗。要是易盛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下去了都不知道怎么给老爷交代!    易老太太越想越忧心,竟觉着心里恐慌得紧,粗粗喘了几口气,对着钱氏说道:“长雅,快去备车,我要去正福寺!”    正福寺在尧度县外半里的正福山上,此时天气正热,依老太太的身子骨着实不能去。    钱氏抹了抹泪,看着易盛安被酒气熏红的脸颊,听着老太太有些乱的呼吸,赶忙上去轻抚她的背,“娘,您冷静冷静。”    待老太太平静下来,钱氏道:“等大夫来了,我就启程去正福寺添香油钱,娘您在此顾看着盛安可好?”    老太太不依,钱氏好说歹说,到大夫来了诊完脉说易盛安并无大碍,她才终于松了口。    兵荒马乱一阵,老太太也有些疲乏,守了易盛安一会儿就回屋休息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易盛安躺在那里,呼吸沉沉。    他做梦了,梦到了他死的那一天。    那天是兆庆七十三年年底最后一天,新年将至,也是他被莫名其妙抓进县衙牢里的第十三天。    牢里很闷,湿冷气混杂着腐臭味熏得他几欲呕吐,他靠着脏兮兮的墙,又冷又饿,被生生敲碎的双腿一阵一阵撕痛,痛得眼睛发花。    在这浑浊的视野里,他听到了脚步声。    但他已经没有转头的力气了,只能等着人走到面前来。    最先入眼的是一抹艳红的衣角,镶着白毛边,印入他眼中却有些败色,像淌在水洼里的血。等人再往前走,他才看到那衣角上还有些许熟悉的图案,稍微想了想,才记起那是他走遍整个县城,七挑八挑才勉强选定的做大氅的料子上的图案,仙鹤成群。    那卖布的说,这是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寓意吉祥安康。    他努力调动那一丁点力气,抬头看向牢外。    是她吗?    来者一男一女,女子由男人揽着,步步轻摇一如既往的身若柳絮般柔。两人站定在火把前,随着火把的燃烧,面容忽明忽暗。    他盯着瞧了好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男人揽在她腰上的手,见到她平安的欣喜尽散,有些不敢置信,想让她走近一点让他瞧个清楚,可嘴张了张,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啊……呃……”的细小的毫无意义的声音。    郑婉……郑婉……    是她。    他的结发之妻。    她突然笑了一声。    正好火光明亮,他看到了她的脸,看到她脸上的讥讽,居然那么鲜明。    火光暗下,他听到她说:“易盛安,你也会有今天!”    柔婉的声音里,不似往常清冷,带了情绪,却全是恨意。    他懵了半晌,不懂她这话的意思,不懂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她恨他?为什么?    他“嚇嚇”直呼气,完全不能理解。    他将卖身葬父的她买回来,添了银钱让他兄长得以参加科举,娇宠她将近二十年,她想要的他无论如何都会捧到她手里,就算后来家道败落,他也没有让她受过一点儿苦,他把她放在心尖儿上疼爱,连妾都散了,为什么要恨他……    他开始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捏着她的肩膀问她,你怎么了?    然而他越想起来却越起不来,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随着他的细小动作被慢慢抽走,只能颓败的靠着墙气若游丝。    过了一会儿,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子向前走了一步,微微笑着垂眸看向他。    虽然是看着他,他却觉得那男子的眼中空无一物,就像他只是一只蚂蚁,不值得男子在意分毫。    可他分明记得,二十年前,尚是少年的男子紧握着双手,一脸屈辱的恨恨凝视他,看着他把郑婉带走,那如狼的眸子,装的全是狠戾。    郑绍阳,郑婉父亲捡到的孩子,她的兄长。    白青州新任知州。    可郑绍阳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欣赏了一会儿易盛安脸上的表情,郑绍阳拂了拂袖子,开口道:“妹婿可还安好?”    声音平缓清扬,端的是谦谦君子。    说完,郑绍阳挑了挑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忘记你无法说话了,见谅,”轻笑,“我想你应该是好的,毕竟我可交代过衙役要好生照拂你。”    “不过你的罪状着实太多,我无法将你救出去,”郑绍阳边说边遗憾的摇头,“横行乡里,暗铸兵器,勾结草寇,强霸民女,光这四条就已让我寻路无法。”    “不过妹婿你不用担心,你的易家我会替你打理好,婉儿我也会好好照顾。”    郑绍阳扶着郑婉,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腹部,“还有这孩子,我会把他当做亲子教导。”    “你就安心的去吧。”    郑绍阳每说一句,易盛安就麻木一分,这些罪名,他进来时已经听过一次,他反驳,却被剪了舌断了腿,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让对方这样加害于他!    然当他听到“孩子”两字,他脖子一梗双眼蓦地圆睁!惊喜交加!    孩子?郑婉有孕了?    惊喜过后,他又担忧的盯住郑婉满心忧虑,没有他照顾她,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可多累啊。    可就在这时,郑婉皱起了眉,“说什么当做亲子?他早就绝后了,这是你的骨肉。”    ——是你的骨肉。    易盛安呆了好久,总觉得自己是失聪了,才会幻听。    可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却被眼前两人亲昵的动作、郑绍阳骤然欣喜的表情无情砍掉。    那五字短小又平平淡淡,在此刻却如火炭滚油一般从耳朵直接滚遍四肢百骸,惊得易盛安全身僵硬,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用尽全力往前一扑,极力伸出手隔空扼住她的手臂,郑婉!你给我说清楚!    他无声怒吼,身体重重砸在地上。也许郑婉是听到了,她继续道:“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后!”    “当初要不是他……要不是他强要了我,如今我已经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    “他这样,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应得的报应!    易盛安突然泄了全部力气,心如死灰。    原来在她眼里,那场欢爱只是他霸人强要?那她精心妆扮是为何,与他把酒言欢又是为何?!    脑子里蓦地闪过郑绍阳的脸。    当初郑婉与他成亲之后,经常接济郑绍阳,他却一直不怎么在意。直到郑绍阳中了解元,郑婉才停了这种接济,改为时常来往。    他又气又痛,一口气哽在那里不上不下,恍然大悟!    居然是这样!    稍稍再一想,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拨开了云雾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懂了为何突然有官兵冲入家中说他谋反,他想起那是郑绍阳接任知州的第二天;懂了郑婉为何时常望着一个方向发呆,那是知州府的方向;懂了父母祖奶为何一次平常的出游却遭遇恶寇。    也许父母祖奶之事只是他的臆测,但另外两件……可现在想明白有什么用?!    他有些想笑,笑自己浑噩,笑世事无常。可,他现在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多讽刺啊。    生得糊涂,死得明白!    那么那一纸罪状,也是郑绍阳强加给他的吧?!    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官吗?世人都说民不与官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爹,娘,祖奶,还有郑婉……    啊——!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郑绍阳!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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