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的茅房比起别处,还是有些不同的。    穷人家,包括三房的茅房,出于避免走光的考虑,顶棚就是几束胡黍把子压上几根木头或石板,以防被大风掀翻,二来也防止下雨天进不去人。    三面围墙,一面正好将就着院墙。    谨慎点儿的人家,会把这三堵墙都砌得高高的。而大咧咧的人家,不但连顶棚都没有,围墙也是矮得仅能遮住皮股。    乡下人的脸皮向来没那么薄,就是不小心给看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假装没看到、一个假装不知道走了光。    很多时候,自欺欺人实在是消除尴尬的万灵丹。    而钟家老宅这边的茅房,却是建得比若萤家的屋子还整齐体面。为避免下雨天泥泞,地上铺着红砖,地缝用细沙填得满满的。    墙上开窗,黛瓦镂空,墙壁上的草坯刮得死平。长长的一排房,中间以横壁分作男女两半。    茅房里有五六个坑位,因为家口大,挖的也比较深。落脚处稍高,省得下雨阴天,地上返潮,泥水淋漓弄脏了裤脚、鞋子。    坑道基本上都差不多,但对小孩子而言,仍是危险的。    这种坑,总是会让若萤油然想起古代的那位不慎死在茅厕里的王。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因此,在合欢镇,尤其是孩子们,都会约定俗成的让他们就地解决、就地掩埋。    所谓茅房,终究是个腌臜象征,没什么好说的。    要说有意思,要数大户人家里的净桶。    在钟家,从老太太、大太太,一直到姨娘们,凡是有些体面的,都用净桶,且人各一只,概不外借。    一只净桶,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折射出一家的生活水准和每个使用者的品位喜好。    就像老太太用的那只,是专门设计打造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椅子,有靠背、有扶手,四下包有软衬,从用料到工艺再到内外装饰,无不体现出钟家的富贵之气。    马桶选用的是南方的香樟木,四条腿的中间,是个方形的抽屉,拉出这个抽屉,里面是一个锡盆,能够很好地避免渗漏。    解手的时候,把木制软包凳面掀起来就可以了。要用的纸,就放在扶手下的空格里。    锡盆底部铺着干燥的草灰,一来杀虫,二来吸潮,三来还能吸附异味、避免解手时发出异响。    平时,这个奢侈的净桶就放在老太太的洞式门罩架子床右边,单独的一个小房间,有一扇小门,打开门,里面是仅容一人旋身的死夹道。地上铺着油布,净桶就搁在油布上。    方便完了,有专门的婆子负责清理。    千万别小瞧这个管净桶的婆子,能够掌管如此私密的事务,足以证明老太太对她的信任。    而刚才跟钟若芝交头接耳的,正是管净桶的马婆子。    她男人马大,也是老太爷老太太特别倚重的心腹,专门在后头照看钟家祠堂。    “你听说了没?五姑奶奶这次回来是为什么?”    两个借着尿遁偷奸耍滑的丫头正在窃窃私语。    一个似有所顾忌地瞅了瞅若萤。    而此时的若萤,正拿着一根草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蚂蚁。    另一个丫头迅速朝这边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颇有些迫不及待:“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绝对是机密!我听送茶的小丫头说的。鲁王宫为了准备世子的婚事,正在山东道上到处物色好的奴婢呢。姑奶奶的意思,是想从咱家选一两个进去。”    “哇!”    乍听到这个消息,谨慎的那丫头也忘记了谨慎,眼睛瞪得溜圆:“真事儿?那有没有说,谁最有可能选上?”    “还不知道呢。肯定要最机灵、最好看的。这种事儿,谁被选上是谁的造化。且不说能不能被王世子瞅上、收作侧室、封个夫人什么的当当,就老老实实在王府里作上几年事等放出来,也根本不愁找不到个像样的好人家。”    “那可不!别说能被选上了,只要能进去走一趟、开开眼,我这辈子死也瞑目了!”    “想得美!王府可是咱这种人能够随便出入的?你没听姑奶奶说么?她那口子还是管家呢,几年下来,都没什么机会见鲁王一面。不过是管着王府的一处田产而已,真正能进出王府的,全都是大官。县令、知州都不算数的!”    “啊……”    另一个似乎只剩下惊叹了。    “还有呢,”传消息的越发神秘兮兮道,“听意思,大太太是想把冯姑娘送进去——”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惊呼被一个巴掌拍散,“你好好用脑子想想!这种好事儿,换作你有闺女,你干不干?就冯姑娘那种,与其一辈子被后娘摆布欺负,最后嫁个不称心的人家,还不如去鲁王宫或者世子府谋个出路呢。说起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进去遛一圈,身上都能金光灿烂。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况且是王族门里出来的?谁敢轻视?”    “我、我只是有些嫉妒……”另一个气愤难平,“冯姑娘那样的身份,实说起来,比咱们强多少?凭什么?”    “我也嫉妒!可是没法子,再怎么说,冯姑娘也是主子、是平民,咱们这种隶籍的,跟她没法儿比。”    两个人便一起叹口气,一起沮丧下来。    “这个家,好事儿还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弄不好,还真是沾了徐家的光。四老爷才刚去他家走了一趟,后脚五姑奶奶又带回来这样的好消息……”    “这个家好你不高兴?我倒是巴不得越来越好呢。主子高兴了,出手就会变得大方,你我每月的月钱弄不好都要往上涨。”    另一个无奈地点点头,决定面对现实:“济南徐老爷的女儿既进了宫,咱们家再不济,退一步来说,也得往亲王府靠不是?鲁王宫进不去,世子府也成啊,反正早晚那个亲王的王冠要戴在世子的头上……”    “嘘,这种事儿谁不知道?说出来你也不怕掉脑袋!倒好像你着急要鲁王早点那个呢……”    “其实,我觉得大小姐最有实力当选。不管是家世还是模样,做个侧室完全没问题。二小姐稍微差点儿,毕竟出身摆在那儿。不过,二小姐要能当选,弄不好会很受宠爱,毕竟,她比大小姐更加懂得讨人喜欢。”    “宠爱?你当世子妃和老太太一样的脾气和眼光么?她能讨好老太太,未必就能在世子妃跟前吃香。”    “你说的也是。看看咱家,正室跟偏房有几个和气的?全都是面上带着笑、腰里别着小刀。还自以为掩饰得好,岂不知那点小心思全都给咱们看得一清二楚。也就三太太那边好些。”    “哼,饭都吃不饱,还有闲心打架斗嘴?这话你先别说太早,你忘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骨子里总有些一模一样的习气。要是三老爷有钱了你试试?为了钱,难说不会猪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嘘!你小声点儿,那边还有人呢……”    “小孩子知道什么?不信你去问她,上次为什么撞大太太?看她还能记得不。瞧她那个呆头呆脑的模样,真话假话都够呛听得明白。”    “谁去问她?她们三房一向运气不好,别带累了我……走吧,别被薰臭了,给闻到了又要挨骂……”    语声絮絮,两个丫头嬉笑着渐渐地去远了。    若萤丢下小草棍儿,抬头之际,嘴角噙着一丝嘲笑。    所以她喜欢蹲坑,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隐秘的地方总是会发生很多隐秘的事情。    这些隐秘,用钱都未必买得到。    她似乎明白了很多,关于马婆子和钟若芝,关于冯恬的忽然到来,关于五姑奶奶的荣归故里……    稍稍吃了一点点心,午饭就摆上桌了。    在丫头婆子们的服侍下,姑娘们洗手净面,陆续步入花厅。    穿堂的月洞门把花厅一分为二,男女分坐两边。    老太爷独领一席,下头钟氏四兄弟凑成一桌,中间还穿插坐着几个与钟家知根知底、自来交厚的街坊。    然后是“若”字辈儿男一桌,由大爷钟若英领席。    女人这边,老太太领一桌,若字辈的孙女们围坐桌边。    为客的五姑奶奶和几位嫂子合坐了一桌,由大太太冯氏领席。    若萧和钟若英的儿子飞鸿,算起来都是一年的生人,不过三四岁,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叔侄二人被安置在旁边的罗汉床上。    丫头们从酒席上捡了几样软嫩的菜肴,摆在炕桌上,小心伺候俩孩子进食。    人都齐了,还未坐定呢,忽然就听若莲的贴身丫头杏子疑讶地叫了一声:“姑娘,你这禁步怎么少了一嘟噜?”    事出突然,大家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从杏子微微掀起的衣摆下,可见若莲带着一个五毒绣香囊和一个鱼戏荷叶银禁步,下面一溜五串莲蓬状的银坠子,每串上各有四颗,每颗的莲子雕刻清晰,栩栩如生。行动间,银坠子泠泠作响,十分好听,比起玉石更加坚固耐用,不会因磕着碰着而发生破裂。    可是现在,很明显地能够看出来,那里少了一串小莲蓬。    “是不是掉了?快去人找找。”    老太太即刻吩咐内外,让赶紧去找。    东西不是多贵重,但因为是老四家的东西,就算是一根草、也得重视起来。    不如此,如何能让人明白她对小儿子投桃报李的爱护与关切?    不大工夫,下人回来了,说是凡是姑娘经过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并不见有东西落下。    “如果有人存心故意的,自然是找不到的。”杏子冷冷道,“这一串串的莲蓬,都是整个人从模子里倒出来的,做梗的是银珠子,就算被树枝之类的东西勾到了,硬扯、都未必能扯断。老太太、太太们请看,这里、断开的这银珠子很整齐好像是被刀子或剪子一下子剪断的。”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众人纷纷凑过去细看。    “可不是呢……”    “确实像是用什么绞断的……”    “这孩子也是的,自己随身的东西,说丢就丢了,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小孩子家,一玩起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一边议论纷纷,大家一边心照不宣地偷眼彼此的腰间。    没有佩戴香囊的并不多。    这大概是女子自小的习惯,凡出门,一般都会随身带着或大或小的一个荷包,为的是装些针头线脑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说到剪刀,现场的人很多都有嫌疑。    当然,胡乱猜疑有伤感情,尽量应该避免。    “好好想想,你都去过哪里,都跟谁在一起过?”    眼见女儿发窘,汪氏心疼不已。    “五妹妹刚才跟我们在一起。”    当众位姑娘都保持了缄默时,钟若芝的与众不同就凸现出来了。她的言行举止此时就具有了落落大方、敢做敢当的大家做派。    “为了看小鸟儿唱歌,五妹妹和六妹妹还闹了别扭呢。”    冯恬轻声补充了一句,似乎不声不响、就显得自己很见外似的。    之所以附和二姑娘,完全是因为她发现这二姑娘才是钟家所有孙女当中最有实力、也最得老太太欢心的。    她可能要在钟家住上一阵子,有必要跟这里的人打好关系。    “不会是六妹妹想跟你五姐开玩笑吧?”    钟若芝看着若萌打趣道。    若萌涨红了脸,毅然决然道:“我没有偷!”    “只是想问问姑娘,有没有看到我们姑娘的东西。姑娘着急什么?谁说你偷东西了?”杏子笑得很不对劲,“奴婢看五姑娘耳朵上的坠子很是面生,刚才好像还没又呢……”    若萌赶忙捂住了耳朵:“这是我二姐的!不是捡来的!”    杏子嗤地笑了,自言自语道:“说白了,这不是五姑娘的东西,对吧?”    若萌点点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仓促间又说不出来。    “六姑娘和我们姑娘一向交好,六姑娘是不是觉得,我们姑娘有了稀罕东西,就该跟你分享呢?”    杏子几近于咄咄逼人了。    若萌连连摇头。    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高她一大截的丫头不怀好意,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最好还是少说话为妙。  五姑奶奶蹙眉道:“小孩子一句话不合就赌气也是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闹过了,物归原主也就罢了。哪家孩子多了,不是这样儿?一家子,哪有隔夜仇?三嫂,你说我说的对不?”    这便是肯定了若萌的小偷身份了么?    叶氏脸色发黑,当即命令若萌:“你姑的话可是听见了?我知道你一向小性子,姊妹之间,发个小脾气情有可原。可是千万不该毁坏别人东西,淘气也要有个限度。当着老太太、你大伯母、二伯母还有你四婶的面,是你做的,认个错儿,娘就原谅你这一遭,听到没?”    若萌长这么大,几时见过这种阵仗?害怕尚且来不及,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PS:名词解释    1亲王--新明承袭前朝制度,分封诸皇子为亲王,并规定一套严格的封藩制度。设宗人府,专门管理皇族本家宗室事宜。又有专门记载皇族宗室繁衍传递和生死娶葬的谱牒,叫做玉牒。玉牒每十年一修,由翰林院的官员专司其职,定期公布。    亲王:皇帝之子一律授予亲王爵位    郡王:亲王之长子世袭亲王,其余诸子全封郡王    镇国将军:郡王之长子世袭郡王,其余诸子全封镇国将军    辅国将军:镇国将军之子皆封辅国将军    奉国将军:辅国将军之子皆封奉国将军    镇国中尉:奉国将军之子皆封镇国中尉    辅国中尉:镇国中尉之子皆封辅国中尉    奉国中尉:辅国中尉之子皆封奉国中尉    奉国中尉:奉国中尉的所有子孙都是奉国中尉    亲王,授金册金宝,岁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紵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皆岁支。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府置官属。护卫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万九千人,隶籍兵部。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藩王不得干涉地方政治军事事务,不得擅自离开封地,结交地方官员。    亲王世子,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则授金册金宝,立为王世子,岁米六千石,钞二千八百贯,锦十匹,紵丝五十匹,纱、罗减紵丝之半,绢、冬夏布各百匹,绵五百两,盐五十引,茶三百斤,马料草十匹。    亲王子未受封,赐庄田一所,岁收粮千五百石,钞二千贯。年十岁,则授涂金银册银宝,封为郡王。封郡王后,米六千石,钞二千八百贯,锦十匹,紵丝五十匹,纱、罗减紵丝之半,绢、冬夏布各百匹,绵五百两,盐五十引,茶三百斤,马料草十匹。    郡王嫡长子袭封郡王者,半始封郡王。女已封县主及已嫁者,米五百石,钞五百贯,馀物半亲王女已受封者。郡王诸子年十五,各赐田六十顷,除租税为永业,其所生子世守之。    公主及驸马岁米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郡君及仪宾以二百石递减,县君、乡君及仪宾以百石递减。    2死在茅厕---指晋景公,春秋时期晋国的君主,姬姓,名獳,一名据。《左传》:将食,涨,如厕,陷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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