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江城,老城区,日头火辣,无风,少雨,知了连夜的叫。 雁栖家位置偏,就靠着城西的护城河,来往人少,倒也清净。 她是名木雕师,18岁到国际木雕大师米西身边学习木雕。 她痴迷木雕,于是八年间专注学习很少回家,一直到三天前才学成归国。 雁栖幼年时父母离异,家里只剩她爸雁东锦和她相依为命。 雁东锦知道女儿路上耗神,所以雁栖回来后就要她先休息,时差倒好了再说。 雁栖在房间里睡了快两天,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她起身走近窗口朝外望,几个和父亲同一间工厂的工人正拉着雁东锦说什么,手上动作很多,神色透着紧张。 雁栖想起刚回家那天瞧见雁东锦正坐在院子里抽烟,眉头紧锁着,一副有烦心事的样子。 想到这,雁栖没出声,她轻脚走到客厅,靠在门后面离得更近了一些,院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年纪较大的工人正开口:“雁主任,刚才总公司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今天下午最后再来协商一次,要是咱们再不同意他们也就不让步了……一切走法律程序。” 雁东锦皱眉:“怎么这么急啊。” “听说是新总裁着急了。他不是要改革吗?咱厂子就在他改革计划中。” 旁边工人顺势插口:“就是要咱们快拿钱滚蛋啊,咱都是做了一辈子的人啊,施家人太不讲情面了。” “咱们做了大半辈子木雕活,你说没了这个谋生还能干什么啊……”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一时间闹哄哄的,听得雁东锦直摇头。 雁栖对木雕的痴迷就是继承自她父亲,从雁栖记事起雁东锦就在家附近的东秦木雕厂工作。 从一个普通工人到车间副主任,雁栖明白东秦不光代表雁东锦的工作前途,更多的是他的追求。 想到刚刚工人说起的约定时间雁栖有了打算,然后转身走进了浴室。 等她冲洗结束走出房间的时候,工人们都已经离开了。 院子里只有雁东锦,正蹲在水井旁边抽烟。 雁栖照着雁东锦的样子蹲在他身边,撑头看她爸。 雁东锦在走神,手里夹着烟。 烟灰积成了一小撮,颤颤掉到了裤腿上。 她伸出手弹干净,轻轻叫雁东锦:“爸。” 雁东锦这才回过神看雁栖:“醒了?我去做饭。” “爸,东秦的事和我说说吧,我都听见了。” “啊……” 除了木雕外,雁东锦做什么都有些慢性子,雁栖一点也不恼,安静等着雁东锦回应。 雁东锦想了会儿才开口,他为人老实木讷,即使面对女儿说出的话也磕磕绊绊。 雁栖静静听了会儿就明白了。 雁东锦在的东秦木雕厂隶属施氏企业,去年施氏换了新总裁,对施氏未来做了重新规划。 不久前东秦厂开了大会,工人们被告知东秦即将关闭。 现在那些短期工人基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些在东秦厂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 他们基本都住在老城区,经济条件都不太好。 老城区地方偏,周围就东秦一个大的工厂,出去工作路上少说就要两个小时。 他们年纪已经大了又没有其他专长,东秦木雕厂几乎是唯一的谋生手段,自然不愿意东秦没了。 老工人们基本都签了长约还没到期,有几个还在早年分到了一些散股。 所以借着这点最近和总公司来对话的人协商了四五次,但都没谈拢。 “看来今天是最后时限了,真的要离开了啊。”雁东锦狠狠吸了口烟,眉心的纹路更深了一些。 他忍不住低叹了声:“其实施家给的安置条件都很合理,可是大家也不是只为了安置费,就是干了一辈子啊不舍得。” 雁栖轻声问:“东秦那边怎么说?” “只在安置费上退了一步。” “厂长呢?” 雁东锦摇头:“施贵是施家远亲,自己都安排好了哪里管我们这些人。” 雁栖抬起头看向父亲,有浅淡日光在她水润的眼睛中波荡:“爸,一会儿我陪你去,你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下午四点,雁栖父女两个和工人们一起赶到工厂。 工厂现在属于停工状态,厂区里看上去荒凉不少。 等几人到了车间时那已经聚了一批工人,都是和雁东锦一样在东秦干了大半辈子。 他们放不下东秦,为了下一代的生计考虑也不希望东秦关闭。 “哎,有人能认识施先生就好了。和他好好说说东秦对咱们的意义,他心软了也许就不关了。” “算了吧,这片谁不知道施景深啊?出了名的冷血刻薄。自己亲姑夫的弟弟都能送进监狱,随后就把姑父给开了。不是说他爸都被逼着让位了吗?谁还能让他心软?” 工人们的闲言碎语传过来,雁栖愣在原地。 她错愕地转头看雁东锦:“爸,要关闭东秦厂的人叫……施景深?” 二十分钟后,外面的厂间大门被打开,车子依次驶进厂区。 靠窗的工人中听见动静都转头去看,有人惊呼着“施景深也来了”,雁栖听见了立刻转过头。 这日有雨,阴云在窗外乌压压成片,遮住了多半日光。 她隔着污脏的玻璃去看,人群影影绰绰只能看出大概,但她的视线依旧立刻有了追寻的方向。 雁栖眼里的人很高,一身深蓝色的西服,利落的短发。 整个人干练又沉稳,是和过去所不同的大人的模样。 雁栖目光不错地随着施景深移动,见他始终被人群围着,但步调不疾不徐。 有人拿出一份资料给他看,他伸手指了指文件的某处,开口说了些什么后就进入了车间正门。 雁栖知道进入正门后他们要左拐,然后再通过一条走廊进入车间。 那条连接厂间和正门的走廊狭窄,人群只能三两并排走出。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雁栖等的人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中。 他的模样和记忆中没什么改变,只是褪去了青涩,轮廓更加深刻,眉眼间的光彩夺目耀人。 雁栖一直在看着他,离得近了才发觉他的个子真的好高,垂着眼走向他们的时候,好像把其他人都遮住了。 “你们好,我是施景深,今天来这是就东秦厂关闭的事最后和各位谈一次。” 施景深的姿态慵懒,但从语言到形貌都透出绝对的强硬,于是他的话刚说完工人们就立刻吵嚷起来,雁栖扭头去看,见身边的雁东锦脸色都阴沉了一些。 雁东锦对雁栖摇摇头:“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雁栖没有说话,这不是她印象中的施景深。 这个姿态强硬,话语冰冷,浑身像裹着冰一般的人和她认识的施景深完全不同。 施景深说了一句后便不再开口,无视掉人群因他而起的骚动双手插袋走到了靠窗的位置,面无表情地半倚在墙面上看着某处。 总公司来的人不少,律师就来了三位,还有专门和工人们接洽的工作人员,施景深说完他们便立刻开始工作。 从法律条文到各项规章制度,最后连一些工人在工作期间有过的违规行为都说的一清二楚。 工人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但也同时明白,总公司的人已经表明立场,再闹下去只有吃亏。 “你说这么多是不是就想把东秦这些老厂子关了好方便你转行?”有老工人站起来,指着一旁的施景深吼,“我听说了,你不仅想把东秦关了,连木雕业都不准备做下去了……前几年你父亲做主的时候给我们开过大会,还动员我们让孩子也继续学这门手艺,我们现在全家老小都指着木雕吃饭了,你说改就改?我们上哪里谋生去?” 施景深依旧安静站着,没有答话。 有工人以为他被说动,继续着:“东秦木雕厂是大家齐心合力一天天干红火的,这不光是你们施家的企业,也是我们大家的心血!我家三代都在这干活,这里面都是我们的感情啊!当年施老先生不就是靠东秦白手起家的?这是你们的根基啊!你说丢弃就丢弃了吗?怎么这么冷血!” 听见这话,施景深抬起头朝着说话的人方向看。 他嘴角轻轻勾着,眼微垂,散过来的眸光里都像是淬了冰,又带着满满的嘲讽。 他说:“你们说的没错,我确实准备改行。木雕原本就是个夕阳产业,我不认为应该继续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上面。我爸主事的时候确实向一些人承诺过什么,所以我才耐心和各位协商这么久。”说到这,他站直了身子面对众人,“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就好,那些无用的感性言论还是别再提了。” “木雕就是木雕,于我是一门生意,于你们是一种谋生手段,仅此而已。请别把它上升到某些高度,未免有些幼稚。” 在听见施景深最后的这句话后,一直安静的雁栖终于克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有了重逢后与施景深的第一次对视。 有着冷漠又空洞眼神的人,是她全然陌生的施景深。 雁栖压下心里的苦涩,轻声开口:“请收回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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